2010年11月23日 星期二

再看《1Q84》:村上春樹筆下的罪惡和信仰

  反覆閱讀自己先前的一篇《1Q84》書評後,總覺得有很多觀點和看法還沒有寫出來。思路和構想重新整理一下後,再接再勵多寫幾段文字,來補充討論一下村上春樹這部最新的長篇作品。而自己亦相信,看完全書的讀者也多了,一些內容和情節,可以談得深入一點,而又不會打擾讀者閱讀的雅緻。

二戰時期所留下的傷痕

  村上幾年沒有撰寫過長篇小說,提起筆來,全力創作,應當有一些文學家的想法和觀點注入小說內,《1Q84》不應是一部普通的故事式長篇小說。在80 年代末期成名的村上,往後寫過的長篇小說只有《發條鳥年代記》、《海邊的卡夫卡》和這部《1Q84》。《發條鳥年代記》是村上第一部擁有格局既深又寬的小說。人物較以往的多,年代也比較久。村上開始嘗試把日本人的城市孤寂追溯至二戰時期,並藉間宮的描述和山本的慘烈故事引入大量血腥暴力的情節,來重新記錄戰爭的殘酷和傷痕,並以文字來帶出日本民間在戰事後所承受的苦痛,一種民族在不斷尋找出路的苦痛。這種深度遠比之前的小品式作品《挪威的森林》,來得成熟和具文化及民族視野。

  《海邊的卡夫卡》同樣有二戰的背景情節,聰穎的中田由於一次突如其來的飛機空襲事件,成了腦袋不好的孩子,但其他同學對此事件一概失憶,毫不記起來,那是村上對日本民間沒有反思戰爭的控訴。後現代出生的田村,則生活在伊底帕斯情結中,無法自拔和成長,最後由中田這位老人家解開田村與佐伯之間的情意結,令佐伯的事情得到解決,和田村得以重新開拓人生。

  《發條鳥年代記》的間宮與及《海邊的卡夫卡》的中田,都是二戰時期的人物,他們都有自己的故事。二戰後無所是事,但卻像有心事未了。在 《1Q84》內,這人便是天吾的爸爸,川奈先生。川奈先生是為了生活,在二戰時期沒法選擇生活方式的一個普通日本人。戰後也只是擔當沒有特別生產技能的收款工作,他的一生就像間宮和中田一樣,過得無甚特別意義,但卻引導了天吾的點子。天吾的不快樂是來自父親,也就是間接來自殘酷的戰爭。村上沒有清楚說明川奈先生是否天吾的生父,但這或許不是重點,因為天吾的不快樂童年是來自沉悶的都市規律和環境,跟誰是生父沒有關係。《1Q84》是村上連續第3部長篇小說把故事從二戰時期,開始引領出來,這無疑是村上對戰爭予以否定的一種持續表態。戰爭令日本民間,像川奈先生一樣,刻板地工作至老退,也在毫無欣喜的生活下,步向死亡。而至死時,腦裡還不停地被生前的無聊規律所縈繞。追收NHK 費用,是川奈先生一生的工作。像擰發條鳥一樣以超現實的聲音向青豆追費,是表達川奈先生停不下來的精神。間宮、中田和川奈先生分別皆在書中死去,也是村上對於戰時的一代應該步入過去式的一種表達。

沒有宗教背景也可有信仰

  對戰爭的厭惡,不難理解。但村上在《1Q84》內借青豆來大談宗教,則是新穎的事情,有人會認為是村上受到奧姆真理教事件所影響,但也許是村上有心寫一部類似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作品,談論信仰、宗教和原罪。再說下去之前,有一些東西應該先說清楚。我認為,信仰、宗教和組織,是不同的事項,大家不應混淆。「先驅」和「証人會」對參與者來說,是宗教組織。對外人來說,只是一個不易理解的組織。宗教是集合一群有共同信仰習慣的人,一起禱告、講道、靈修。宗教有很大的排他性,容納度很低。「先驅」的前身不是宗教背景,但發展下去而不依賴一種被追捧的精神信仰的話,是不能成功擴大的。但任何宗教組織能擴大,又不是代表它的信仰有合理性和善性,那只是信眾凝聚力強而已,邪教便是一種現實的例子。參與宗教組織活動的人,不一定懷有信仰;懷有信仰的人也不一定參與宗教組織活動;宗教組織可以是極端的信仰主義(如「証人會」),也可以是改良自非宗教為主體的世俗組織(如「先驅」)。

  村上帶出宗教組織是相對於喬治奧威爾的《1984》內所描述的那個極端封閉,由Big Brother來領導的國家機器「英社」。走在後現代的今天,能改變人類生活的節奏和生命的,可能是一些極端宗教組織,而它們已沒有Big Brother ,而是由Little People 來指導。「先驅」的深田保,是組織的Big Brother ,但實際的運作是由另一核心小組,像Little People 一樣在背後暗中操作。不單宗教組織是這樣,現代的政黨、企業、國家也是一樣,主席只是象徵,黨魁也只是象徵,實際操作的是後面的Little People ,這是現實社會的運作模式。不要被外表騙了,這是村上說的。

  青豆、天吾跟「先驅」的瓜葛,最終結束於有愛情信仰,而非「先驅」份子的青豆和天吾身上。無性事成孕,是信仰的一部份,像聖經一樣,它不存在客觀科學性,要麼就信,要麼就不會信。深田保、深繪里、小翼都有這份信仰,但不成事,沒有教友隔空成孕。天吾經過深繪里的身體卻成功了,是冥冥中的安排,而且天吾和青豆都相信這個匪夷所思的事實。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內說過,信仰是唯心的,不是靠眼所看見的,原有疑心的門徒多默之所以相信耶穌,不是由於他看見復活的耶穌而相信,而是他的心已決定了若果他能看得見便應相信。儘管青豆和天吾不是甚麼宗教組織的份子,他們的愛情信念和結晶品,不用取決於見證的事實或客觀的生理證據,而是在心中的信仰。村上是在說,宗教組織並不擁有甚麼特別的精神力量,有信仰的人,便能超越一切。

罪惡藏在每人的1Q84

  而以世俗的眼光而言,信仰是善的,它把人帶向美的境地。以宗教的基準,信仰是洗去罪惡的媒介。基督教視原罪為人的壞本質,村上在《1Q84》裡則把人的罪惡藏在人的陰暗面中,即每個人的1Q84。(就這觀點的詳細解說,可參考第1篇書評。)書中角色的1Q84,全是俗世間的罪惡,青豆殺人的絕技,天吾欺世的代筆,安田恭子的紅杏出牆,Ayumi的性沉溺,牛河的喪失律師資格等等。村上沒有直接用上原罪這兩個字,卻帶出人是充滿壞基因。在宗教主義薄弱下的後現代社會,原罪或許沒有市場,但人性陰暗面的邪惡,卻還是有可以被引入的反思空間。在村上筆下,青豆和天吾這兩名凡人主角,自不能倖免於罪惡,他們的行為,是違反了一些社會的原則和道德,犯下了罪。這等行為,亦可看成是後現代社會類似原罪的罪惡本質。沒有宗教約束下的人類,出現潛意式罪惡不是甚麼特別的一回事。要為罪惡救贖,逃離1Q84,像青豆和天吾一樣尋回信仰是必需的。

  1Q84內的罪惡本質扭曲了俗世的所見所感,所有東西都會改變,但那是一個不易察覺的國度,也是人不易感覺自己犯罪的原因。Little People也會以另一形式出現,他們不再是操縱世俗組織的傢伙,而是變成影響人性心術的貪念和性慾。當深繪里說Little People在行動時,那包括在「先驅」處理事務的Little People,和每個人的1Q84內的Little People。Little People不能被阻止,是因為人性的貪婪不能被阻止。出現兩個月亮和進入貓之村是需要反思的提示,有些人(像青豆和天吾)能察覺到而去尋找信仰和作出改變,有些人(像牛河)卻察覺不到而消失在罪惡之中。

等待的美

  尋找改變的過程,有不同的方法。二十多年前的村上,在《舞!舞!舞!》當中,是鼓吹人是要不斷地動,來幫助自己的前進。那位主人公是不斷主動地尋舊地、找舊友,來衝破人生的道道障礙,認定自己的目標和真愛。然而,和《發條鳥年代記》的岡田在家中等待,與及《海邊的卡夫卡》的田村在大島的小屋等待一樣,《1Q84》的青豆也是以等待來代替行動,也許是被動和消極,但卻是現今村上的另一觀點。牛河無疑更符合《舞!舞!舞!》中那股積極精神,但他魯莽的行動,反而落得慘痛的下場。時間的等待會否帶來所希冀的改變,沒有人能確實知道。每件事情的背景和複雜性,亦不一樣,是動還是等,沒有標準答案。觀點隨著歲月有所改變,亦不是甚麼出奇的事。金庸的男主角,也由正氣凜然、俠骨仁心的陳家洛,演變至市井滑頭、不學無術的韋小寶。只是從村上對岡田、田村和青豆的安排,可感受到村上對人生看法的轉變。也許是他年長了,不需要行動得那麼多,而是享受等待的美;亦可能是現在的社會節奏太快了,靜觀其變才能去蕪存菁,找到問題的精髓。

  是選擇青豆式的等待,還是進取式的積極行動,也許更視乎每人的個性。但世事從不應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分,世上也沒有不停的動,或完全的等。適當時候的動,及適當時候的等,是更高層次的人生管理。各人的人生,也不應是由村上春樹一本小說來定位,只是等待的美,是自己人生閱歷的一點感觸。太累和沒有停下步伐的人生,教人失去品嚐和回味的空間。拚命向前衝的現代人,也失去對自己反思的機會。

  其實,圍繞人生的,從來只有三樣東西,金錢、權力和性,也是每個人的空氣蛹內可能的東西。這是從希臘神話甚至乎《山海經》年代,到今天互聯網年代的電子世界或華爾街,從來都沒有改變過的現實。在宗教式微,罪惡感日漸薄弱的價值觀下,更能依靠的,是每個人的個別信仰。爭權逐利,尋覓肉慾,只是人性,不是罪過。但在豐富的人生,做出過界的行為,沉醉在自己的1Q84,只受Little People的擺佈,忽視個人信仰,終歸會受到不同形式的懲罰,這應是村上在《1Q84》中最值得記下的信息。

3 則留言:

  1. 同意!細看你解讀村上在《1Q84》帶出的觀念…甚至是提醒,真的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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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很棒的書評 !! 這套書我看了很久,經你的解讀 ,更懂村上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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