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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29日 星期日

從文字步入一個《看不見的江湖》



  步入一個看不見的江湖,從野夫這部散文作品開始。

  野夫,一個平淡的名字,也是一個隱世的浪人作家。曾在公安局任職的他,1989年支持學生,公開宣佈離開警界。及後他因「洩露國家機密」被判刑,在獄中感受來自五湖四海的情義。1995年獲減刑出獄後,更遍遊各省各地,吟詩寫文,廣結不同背景的朋友。這批名不顯赫、不群不黨、低調卑微的人士,在浩瀚的十三億人口中,儼如遺民一樣,沒有人對他們的生活細節感到興趣。但野夫沒有忘卻他們的經歷。《看不見的江湖》內,是一個個沒有色彩但豐滿真實的故事,野夫以粗獷直率、強而有力的文筆,勾劃出中國民間不能磨滅的人文特質,對中共政權留下不容擦掉的控訴。不是政治的政治,不是悲哀的悲哀,不是抗爭的抗爭,遍佈在看不見的江湖之內。

  我對野夫這部作品感到意外的地方,是他沒有因為中共政權跟他有夙怨,而採用煽情的文筆,作出情緒式謾罵。用字落墨,不卑不亢,以文人獨立的精神寫作,展示出知識份子應有的傲骨。野夫筆下的平凡人,包括失明老人、鄉間老師、廚子、暴發戶、殺人犯、被迫投效緬共的小伙子、坐了廿年冤獄的知識份子、避世的老和尚,他們擁有不朽的精神,在各自的空間角落,過著讓人尊敬的生活,默默延續一個源遠流長的民族。月前,一位香港作家以嘲笑的口吻挖苦只懂簡體字,而不懂英語的中國人,認為他們是不幸的族群。我相信野夫筆下的江湖人,大都是這類背景,但我不認同人的尊嚴,是以學懂甚麼語言來界定。人性的善,寄存於心中的理。這份理,可以如山洪般猛烈,帶來讓人震撼的衝擊;也可以如蜿蜒的河水,川流不息。一個民族,需要凝聚一股不能磨滅的獨特個性,才有希望。很多人喜歡放大烈士的價值,鞭撻中國人的奴性本質,但這無疑忽略長期鬥爭的意義,以及民間義理的存在。一個民族不能只有烈士,但需要烈士的喚醒,和不斷自我調節的反省。殺人的衝動、忘我的奢逸,是社會的一部份,也是人性一角的反映,可是野夫的文字,也滲透中國民間的不屈、堅毅、沉實、純厚、勤勞,構成一個既闊又深的江湖。不懂英語的生命,也可以色彩繽紛;沒有紅酒的人生,一樣是味道盎然。日本長達八年戰爭侵略,也沒有戰勝這個看不見的江湖。

  當然,我對野夫的文字不能在大陸出版,感到無奈,也對野夫仍然敢於繼續寫作,並把作品交到台灣發行,感到慶幸。爽快淋漓的文筆,是文字江湖上另類抗爭。野夫自嘲不敢造反,但以另一種形式延續他的氣節,令人敬佩,也比那些棄甲曳兵、寫悔過書逃難的政客,更磊落光明。一直生活在專制國度的野夫,選擇以艱難的方式,用文字為時代和歷史見證,配得上智、仁、勇三字。我相信有質素的文勇比魯莽的勇武,能為民族帶來更持久、更具實效的改變。野夫在書中說著,個人永遠不足以對抗歷史,只有菩薩才能普渡眾生。想扮演救世主的人越多,這個世界的災難就越重。有些道理,看似很遠,其實很近。一個看不見的江湖內,已存放著我們生活最重要的價值觀,它可以活得比任何政權更長更灑脫。

  七月書展臨近,看看大家是否有緣走進這個《看不見的江湖》。

2013年12月17日 星期二

仍在努力的村上春樹和他的巡禮之年


  村上春樹最新的一部作品,名字很長,題為《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下稱《多崎作》)。

  小說的名字雖然很長,卻不是一部長篇作品。中文翻譯版,只不過是三百多頁,集中精神閱讀的話,一整天應該可以看畢。慢慢享受箇中文字的魅力,也不過需要三數天的時間,對喜歡找些有趣東西來閱讀的忙碌城市人,是不錯的選擇。近年,村上屢次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得獎者,幾番落空後,花了3年時間,才寫下這部短篇作品,令人有點意外。在出版界,村上已被視為一個能賣錢的icon3年才寫一本書,實在是惜寫;在文學界,也許由於他的書賣得好,不大合符諾貝爾文學獎傾向的儉樸泥土味,所以還未出現錦上添花的一刻。而這部《多崎作》在題材、篇幅及落墨上,看來並不進取,不著意構思一部能多賣錢的長篇小說,也沒有刻意走上諾貝爾路線來討好評審。當注視和壓力持續增加,村上小休後,在積極邁向國際的巡禮之年,選擇駕輕就熟的短篇小品,甚有輕裝重新出發的味兒。

  其實,好的小說是不計較長短。村上的長篇小說,隱喻及謎題不少,需要花時間思考及消化。短篇小品的故事性反而較強,易有一氣呵成的感覺。像他所寫的《國境之南 太陽之西》,縱使故事枝葉不多,但主線清晰,把城市人生活豐富但內心孤獨的反差,世俗的懦弱追求完全真愛的無奈,描寫得簡潔精彩,也觸動了很多讀者不易自我察覺的心靈。

  《多崎作》有這道框架,故事減少了村上慣用的超現實情景,反以濃厚的社會氣息來講故事。主人公多崎作如舊是一位城市的平凡人,職業是設計車站的工程師。有父蔭,卻對家族的生意毫不感到興趣。在大學的年代,一群很稔熟而名字又充滿色彩的朋友,赤松、青海、黑埜、白根、灰田,忽然完全脫離了他的生活圈,令多崎過了一段崩潰的日子。多崎從不明白究竟,也沒有去探究究竟。在往後的日子,多崎對友情和感情沒有再認真付出,也沒有摰友。直至十多年後,一名充滿魅力的女子木元沙羅,吸引了多崎的心,也著多崎解開多年來鎖在背後看不見的鎖。走入事件圈的中心,尋訪遠方的故友,多崎開展了他的巡禮之年。

  單從故事情節來看這部《多崎作》,是有點推理小說的味道,讓讀者一點一點翻開多崎昔日被封鎖的日記簿。以這種結構方式寫小說,無疑令村上跟諾貝爾獎越走越遠。但實際上,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不一定是讀者的愛好。村上選擇繼續做村上,寫自己風格的小說,是最恰當的做法。廿多年前的舊作《舞!舞!舞!》,其實也是這條訪故友尋答案的軌道。認識村上的朋友,大多明白村上的故事從來只是一個框架,理解人物所代表的意義,才是閱讀村上小說的趣味。像《多崎作》,有些細節最後仍然是沒有交代,不像東野圭吾那樣透徹地把每一個環節,都解釋得清清楚楚。要明白 《多崎作》內所帶出的話語,相信要理解『巡禮之年』、白根和綠川之間的關係。

  『巡禮之年』本身是李斯特的鋼琴作品,字面卻有進行宗教之旅的味道。在小說內,似在說多崎尋訪舊友的幾個旅程。但實際上,更似暗示多崎多年未解開的心鎖,那就是白根。白根所彈奏的『巡禮之年』,一直留在多崎的心中,巡禮之年是白根的借代。灰田留給多崎的其中一張唱片,是『巡禮之年』,也是在暗喻多年來白根一直在多崎不遠的空間。灰田的出現,是要借灰田的父親,帶出不同年代的綠川。綠川和白根都是彈琴之人,也選擇遠離謀生之地,到陌生的地方遊歷,開始他們的巡禮之年。村上以『巡禮之年』把他們連在一起,也許在暗示他們的命運和遭遇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村上沒有明說,但白根可能經歷了綠川相似的遭遇,綠川也可能遇上白根最後的結局。人生不可能每一件事都有答案,看不透,搞不懂,有時需要推敲一下。

  綠川在小說內,是一個沒有和多崎有直接聯繫的角色。但不要忽略村上構思多崎的心思,多崎其實是一個車站,他聯繫了其他人;『巡禮之年』是一首曲,它同樣也可以把愛上音樂的人扯在一起,它聯繫了故事內的白根和綠川。白根是多崎思慕的象徵,也是多崎的心鎖;綠川倒是一個境界,他把不同背景的人都看透了。白根的動人是每個人的起步點,那份明艷充滿顏色;綠川的通透是每個人的終點,對各種顏色都不再迷惑和顫動。從白根到綠川,人需要很多的歷練,這正是多崎作需要經歷的巡禮之年。村上的世界觀,是不同的人和物佈滿很多看不見的、不能言喻的聯繫。去年談《海邊的卡夫卡》的時候,也嘗試從聯繫來談很多條連不起來的線。村上在《多崎作》更把聯繫的概念形象化,以多崎沒有色彩的本質來講故事。

  事實上,聯繫是人與人之間最具價值的東西,沒有聯繫,只有停不了的孤獨,這是廿歲時期多崎所面對的困境。當多崎跟赤松、青海、黑埜等人重新接上後,看不見的心鎖便慢慢解開。赤松、青海、黑埜各自向多崎說出了淺白,但多年來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村上慨嘆人世間充滿不同形式的疏離。白根對多崎無情的指控,也許是來自沒法面對多崎的自卑,這是另類的疏離。如多崎的夢一樣,白根的夢也許是充滿多崎的身影。村上把白根和黑埜創作成一組混合體,黑埜對多崎說的心底話,也應該是一直藏在白根心底的話,但她把話粉碎了。這些有顏色的人,因著個性,往往不願跟人聯繫,在自己的空間生活。這也是村上給現今社會側面但真實的描繪。

  不能說《多崎作》超越了村上的過往,但可看出他仍在努力找不同的社會現象作題材。《1Q84》談現代人的罪惡和信仰,《多崎作》淺談後現代社會的疏離,下一部是甚麼,只有村上自己才知曉。但村上要甚麼時候才能學綠川走完那巡禮之年,恐怕是一條無人能答得到的問題。

2013年8月12日 星期一

《鄧小平時代》留下的遺憾


  哈佛大學教授傅高義(Ezra F. Vogel)所著的《鄧小平時代》(馮克利譯),在美國獲得不少讚譽。可是來到中華地區,沒有帶來很大的迴響。是818頁紙張的份量,令煩忙的都市人沒有興趣和時間閱讀,抑或書本內容取材角度,對中華地區沒有震撼力,也許是各自表述的最佳演繹。感覺這回事,是多種緣由相互組成的果,沒有絕對的對或錯。為何《鄧小平時代》只在美國受注視,著作有甚麼不足之處,倒是讀書人值得考慮的問題。

  不詳談《鄧小平時代》之前,我想說一則之前白先勇在香港《父親與民國》座談會的軼事。白先勇在介紹他的著作時,曾感謝一位美國的歷史系女教授。她當時也在場,但很抱歉,她的名字我忘記了。白先勇提到,這位女教授是最先一位拋開國共史料枷鎖、研究桂系軍閥的學者,讓人開始在歷史迷霧中認識白崇禧的事跡。白先勇提起這位女教授,無疑是希望帶出,《父親與民國》是一部不沿用國民黨或共產黨立場寫作的獨立著作。一部能超然站在黨政紛爭之上的著作,其價值應受到一定的尊重和欣賞。奈何在座談會內,有一位香港的知名專欄作者,發言讚賞《父親與民國》之餘,也一併「推銷」了龍應台以國民黨角度寫作的《大江大海1949》。這位專欄作者是有心還是無意,把白先勇扯回不願意踏足的政治旋渦,我不知道。白先勇在回應時,也有點語塞,只好把話題再扯遠一些。這事令我感到,香港一些專欄作者,根本不懂分辨學術的獨立性,對一些獨立於政治價值的著作,興趣不大。書本可讀性,還是以政治取向先行。不合符政治立場的著作,便認為不是好書。

  把這標準套在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或許便很容易理解,為何這書在香港坊間沒有帶來很大的討論。傅高義用的歷史材料,沒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傅高義在書中的重點,是寫鄧小平在文革後恢復國家秩序,以及在國際外交方面的成功。這兩範疇用上的篇幅,其實相當多。這也許是西方社會比較容易切入的國度,因此迴響較大,獲讚賞的空間也較多。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儘管傅高義採用的歷史材料不是特別獨特,一部由外國學者撰寫的鄧小平歷史,其實可以在今天混濁的文字世界,客觀地反映那個時代的事況。香港國史科沒有觸及的部份,我們更需要一些中肯持平的書籍,充實識見。傅高義寫鄧小平聯同李先念及葉劍英,恢復文革後秩序、改革經濟的部份,平實易讀,不浮跨地談歷史,是中共黨書以外的難得的好材料。

  然而,書本在中華地區面世的時候,一般的評論,都著眼將鄧小平和六四掛鈎,集中批評傅高義沒有追究和譴責鄧小平在六四事件的責任,只是以「北京之春」及「天安門悲劇」等平淡的字眼作為簡短章節的題目。但這樣的評論,有點將歷史和政治哲學混淆起來。歷史學著作不注入傾側的政治觀點,應該視為持平的處理,否則白先勇也不用感謝那位埋首研究桂系軍閥的美國女教授。歷史學家的首要任務,是發掘真相,不是具政治立場的評論。考慮六四鎮壓合理與否,似乎適合從Michael Sandel那條思辨正義的哲學之旅來出發。就六四事件而言,中共的功利主義社會穩定經濟發展論,以及反共者的自由主義屠城論,是兩種絕對的極端,兩者其實皆沒有準確地說出整件事件的歷史真貌。傅高義在書中的落筆是這樣的:

  『這些溫室中長大的一代學生就像孫中山所描述的1920年代的中國一樣:一盤散沙。趙紫陽的對手指責趙煽動學生,使他們把矛頭對準鄧小平;趙紫陽的擁護者則反過來指責對方激怒了學生,使趙紫陽陷入尷尬的境地。趙紫陽的支持者和對手或許都想引導示威學生,但事實上他們都無法做到。學生們踏著自己的鼓點前進。甚至學生自己的領袖也只能鼓動他們,卻不能控制他們。

  「六四」之後,學生及其家人為死傷者而悲痛,也失去了中國在不久的將來變得更開放、更文明的希望而悲痛。當學生領袖們思考「六四」之後該往何處去時,他們彼此承認自己挑戰國家領導人,期待他們放棄權力的做法太幼稚。……

  很多知識分子、甚至黨的高級幹部也認為,向無辜的人們開槍的決定是不可饒恕的,黨遲早要為這場運動翻案。儘管在決定動武中起積極作用的人仍然在世的時候,「六四」還很難平反,但政府的立場已經有所軟化。在鎮壓後的20年裡,很多坐牢的人都被釋放,官方對這一事件的說法也逐漸變得溫和:先是稱為「反革命暴亂」,然後改為「暴亂」,後來又成了「政治動亂」,最终成為「八九風波」。』(565-566)

  當然,傅高義這樣看待這段歷史,對激進份子來說,真是太溫和了。但傅高義作為一位他國的學者,不囿於政治取向的獨立見解,應該具相當參考價值。可是,這個說法不是社運份子有用的論調,傅高義這部著作自然沒有很大的中華媒體市場。但撇開政治立場的範疇,從史學的觀點來看,傅高義的論述,也是未能還原歷史的全貌。

  寫歷史,最重要的,是材料。胡耀邦逝世後所帶來的中共黨內派系磨擦,是否如所知的資料那樣發生,還待他日中共願意公開檔案後,方能完全知悉。傅高義寫六四事件,材料由1989415日開始。但事實上,我在網絡上讀過一篇仲大軍所寫的文章《中國要弱化兩股極端勢力----憶改革開放第一個十年那次理論研討會》,內裡提到1989458日,中共曾在豐台舉行了一連四天的理論研討會,出席人士皆是當時黨內的中流砥柱,當中能在今天更上一層樓的,包括林毅夫、劉延東、李克強、李源潮、俞正聲、王岐山等。仲大軍暗示在研討會內,一些相當激烈言論的發表者,如蘇曉康、嚴家其、劉再複、包遵信等,及後都沒有在舞台表演的空間。而這個理論研討會的舉行,傅高義並沒有在《鄧小平時代》一書內提出或研究過。

  當中值得留意的人物,相信是趙系人馬嚴家其和包遵信。他們其後在517日發表的《五一七宣言》,內裡嚴厲批評鄧小平。這個研討會的舉行時間,跟六四事件距離很近,跟415日更是接近,從人物的投入程度,要說兩者完全沒有關連,是很難說得過去,也不能解釋為何趙紫陽的對手,堅決認為趙有搞局的機心。看歷史,不能切割日期,亦需要把時間的線性延長,才是合理方法。而實際上,趙紫陽在他的回憶錄《改革歷程》內,也沒有提過458日這個高層次的理論研討會,以及內裡路線上的激烈言論。內裡是甚麼緣故,外人自然不得而知。若傅高義及其他歷史學者能考慮有關理論研討會的材料,著作的覆蓋可以更完整。也許,期待當權派放棄權力的幼稚者,不只那批無辜犧牲的學生。這也是寫歷史書的限制,未曝光的材料往往可以帶來論點的改變,所以歷史書永遠有其還未寫完的一頁。傅高義沒有就六四事件搜尋、考慮和應用甚為重要的歷史材料,才是令人感到遺憾的地方。


  從傅高義的筆觸看,他還是對鄧小平這位政治家持有較正面評價。這也許跟一些純以六四事件來評價鄧小平的人們,有很大的差別。但評價一位歷史人物,是以一件事件,還是一生的功過,應該不是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我們從歷史評價人物,不應抱有「聲妓晚景從良,一世烟花無礙;貞婦白髮失守,半生清苦俱非」的態度。若果人們以書內部份觀點和內容,去否定和拒絕接受一本著作的其他精彩部份,損失的,一定不會是著作者。敢於承認和接受一些正面事跡,才是歷史學家應有的本質。《鄧小平時代》面世後,受到不少政治味濃的批評,傅高義還是堅持了自己的見解,是獨立知識份子學者應有的素養。鄧小平在他的時代,因六四事件留下了一個很大的遺憾,是可惜;傅高義寫《鄧小平時代》,也因材料深度不足,造成一點遺憾,亦是有些可惜。被人忽略的一篇文章《中國要弱化兩股極端勢力》,不單是歷史材料的補充,對不同時間的不同空間,都有深刻的意義,這便是探究歷史可貴的地方,也非常值得香港人引以為鑑。

2013年5月30日 星期四

我們的幸福時光



  你感到幸福嗎?是韓劇中,男主角經常向女主角說的對白。

  一段感情,需要雙方同時感到幸福,才算美滿。韓國小說《我們的幸福時光》,擁有一個完美的書名,儼如一段公主與王子的棉花糖故事。可是,如果你的想法是這樣的話,你便捉錯用神了。

  《我們的幸福時光》的作者,是因《熔爐》而人氣急升的南韓女作家孔枝泳。《我們的幸福時光》是她的更早期作品。孔枝泳在《熔爐》內,大數南韓社會的陰暗面,荒唐的法律制度,偽善者的卑劣行為,性罪案受害人的慘痛,都是控訴的元素。《我們的幸福時光》講述一位棄世的名門冒牌女教授(維貞),碰上一位卑微的男死囚(允秀)後,逐漸相互瞭解對方,明白人生的無奈,繼而釋放了各自心中多年不能解的結,學懂寬恕和道歉,一起共度一段幸福時光。這是求生不得的允秀,跟位求死不能的維貞,一個甚為戲劇化的煽情故事。當然,孔枝泳對幸福給了一個非物質的心靈定義。我相信,如孔枝泳的介紹,小說裡在不少情節,特別是允秀的案件,應該是真的。可是,小說故事的堆砌味道很濃,像《我們最幸福》一樣,文筆和敍事結構,都精彩到近乎完美。太完美其實也是一種瑕疵。

  這不是說《我們的幸福時光》沒有閱讀價值,孔枝泳一樣藉小說帶出很多不同的話題,跨代貧窮、家庭暴力、大家族內的冷漠、年幼女性被性侵犯、不尋公義的法律、虔誠信眾的虛偽。孔枝泳真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社會派作家,敢於寫出社會的真貌。孔枝泳為維貞和允秀黑暗人生,找到一段幸福時光,但這些其實都不算是小說的重點,孔枝泳最想帶出來討論的,是死刑的存廢,以及寬恕的意義。

  死刑被人看成一些罪行的合理判罰,但其實這也是最暴力的一種懲罰方式。一個健康的人,需要受到被剝奪生命作為刑罰,只能視為以暴易暴。殺人既然不對,為何去殺一個殺了人的人是對?負負不一定得正,這是孔枝泳的觀點。在西方的自由民主國家,英國已廢除了死刑,美國仍然執行死刑,可見死刑本身是一件受爭議的事情,沒有單一指標。而數據上,也看不出死刑的存在,跟社會嚴重罪行的減少,有甚麼正面關係。既然亡命之徒已是亡命,死刑本身也不足以構成甚麼阻嚇。

  死刑的存廢問題,實際上要談的,是一種態度:是寬恕,還是以暴易暴式的懲罰。寬恕本身是一種很難養成的修為,就一些非常重要問題的過失,妻子不一定可以原諒丈夫,子女也不一定可以原諒父母。何況要受害人或親人忍住悲傷,接受犯事者的親身道歉,實在不易。基督教信眾是否可以靠宗教的信仰,來淨化心靈,接受不幸,交出一份善的寬恕,也是一個很值得探究的話題。雨果認為可以,他在《九三年》裡,寬恕了最終行善救人的魔頭朗特奈克。但韓國電影《密陽》強烈和嚴肅地表態,不願接受基督教教化下的寬恕,那只是一種偽善,箇中充滿反基督教的味道。

  孔枝泳在小說中,選擇避重就輕,沒有塑造做一位聖人般的受害者家屬,推銷給讀者。孔枝泳倒以天主教修女和神父的角色,加上維貞對允秀的感情,來帶出對犯事者的寬恕,算是一種意識灌輸。孔枝泳在《熔爐》裡,文筆上也非常針對那位犯了駭人風化案的基督教校長。把兩部小說合拼一起看,孔枝泳恐怕是一名梵蒂岡的信徒,她對基督教的評價,並不怎麼好。但這無損孔枝泳對寬恕的態度,那絕對不是《密陽》般對基督信仰的壓惡,而是雨果那樣充滿無限的愛心。只有那樣,人才會找到幸福時光,這是孔枝泳在《我們的幸福時光》最深刻的話語。


  但人要完全走進寬恕的空間,可不是這部孔枝泳的小說,能夠完成的任務。畢竟,寬恕是很難養成的修為。

2013年4月18日 星期四

7-Eleven的意粉 那夜凌晨的Pizza



  7-Eleven的意粉,是我從未光顧過的食品。

  所以我真的不明白為何張志明鍾情7-Eleven的意粉。鮮嫩的肉,熟透過的粉,被冰櫃雪到變得失去原味,僅靠添上人工醬汁,帶來千篇一律的味道,其實已沒有剩下甚麼個性。一撮都市人很喜歡《春嬌與志明》,讚賞彭浩翔直率地表達香港人的心境。我不否定彭浩翔的心思,也看出他努力塑造一種抗拒中港全面融合,保留自身價值,向北京說不的潛在精神。但撇下這道政治味精,如果說彭浩翔真的在電影成功營造出香港人的個性,那其實是一群不講究、沒主見、隨波逐流、但求方便的情緒一族。這也許是工作壓力下的現實,今天罵你一句人渣,明晚又在床上痴纏,那需要情意綿綿的談情說愛;對伴侶更沒有要求,也忘記煮肉醬意粉,還是在家中烹調,才能泡製獨特的味道。余春嬌為張志明送上一盒毫無特色的7-Eleven意粉,暗喻的,正是余春嬌本人。一個人成為一盒7-Eleven的意粉,可以是都市式趣味小品,也可以是都市的悲哀,視乎你怎樣理解。

  就個人而言,我不喜歡《春嬌與志明》這齣電影,也許這是來自對《志明與春嬌》那段吸煙故事的剩餘感覺。自己不吸煙,沒法投入或理解張志明與余春嬌那種原先由吸煙帶出來的感情,也不欣賞及後7-Eleven意粉式的思維。楊千嬅憑《春嬌與志明》內余春嬌的角色,獲得第32屆電影金像獎的最佳女主角,是反映一撮人對角色的欣賞,認為角色是港女的現實寫照。但素來口沫遮攔、得罪人多的黃秋生,早前就語帶批評地提過金像獎的評審團會以進步程度,來衡量一些演員獲得最佳演員的得獎機會,而不是認真考慮演員的演出是否值得獲獎。以類似公開試拉curve的方法來填滿獎項,無疑是今天香港電影界自欺欺人的表現。更值得留意的,或許是之前影評學會情願今屆最佳女主角獎項懸空,也沒有挑上一盒行貨的7-Eleven意粉,來頒出獎項,這反映了另一群人士的評審準則。兩種不一樣的取態,是更寬闊的平衡,香港不應是一言堂的社會。

  其實,多元的香港,本身就不可能由一段小光譜思維來代表。《春嬌與志明》的港式粗口,不及《低俗喜劇》多,但彭浩翔嘗試引入的共同點,是沒有港式粗口,就不是本土文化。有些人認為非常過癮,不出奇,就像有些人高度評價《一路向西》一樣,實屬咸魚青菜,各有所愛。大講人云亦云的粗口,可以看成通俗文化,但實情上也如7-Eleven意粉一樣,只有方便,沒有個性。把講粗口演繹為全社會的文化、前衛的象徵,只是包裝,討好小光譜觀眾,沒有絕對的代表意義。不講粗口,便不算是本土文化的看法,是一套狹隘的觀念。台灣電影沉了多年,近年浮現出不少當地味道濃烈的精品,計有《星空》、《女朋友.男朋友》,內裡都不用依賴粗鄙的言語。我看不出推銷港式粗口論的人士,有甚麼令人信服的理據。

  循著這條粗口文化軌道,寫作的人也越來越直率,書本內粗口橫飛,早有向西村上春樹的《一路向西》。近期出版的,還有另一部由Pizza寫成的網絡小說《那夜凌晨,我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故事如書名一樣,種類屬科幻推理,有點昔日衛斯理的影子,但內容卻充滿手機、Whatsapp、上網,非常生活化。從Pizza寫的自序,可以感受他的毅力,他決心寫一部注滿香港文化的小說,也以日本的著名小說家東野圭吾為目標。就《那夜凌晨》的故事建構而言,Pizza下了一定心思,在科幻的框架內,加上一些對香港土壤的觀察,以及人的劣根性。然而,非常可惜的,就是Pizza走上了粗口代表社會文化的軌道。粗口和性器官橫飛在一部科幻作品內,其實完全沒有必要,也看不出粗口為故事的面貌帶來甚麼真實感覺。Pizza讚揚的東野圭吾,便是一名能夠把細緻的文化,融入小說的作家。東野在近作《麒麟之翼》所用的,是摺紙文化、祈福文化,也添上欺侮文化、懺悔文化。講述東京文化與鄉縣文化鴻溝,也是恰當地以壓力、歧視、待遇,來側面反映箇中的差異。內裡根本不需動用粗鄙的語句作為演繹媒介,讀者一樣可以感受深厚的文化氣氛,這才是文字的藝術,也是文學的意義。

  對於Pizza走了彭浩翔和向西村上春樹的路線,我認為是一項可惜,也無助香港本土寫出一部高水平的本土小說。我不能認同他作了一個成功的嘗試,也不可能鼓勵廿年後香港的中文課本,是粗口和性器官橫飛的文字。Pizza可能討好了一部份的讀者,但正如張志明鍾情7-Eleven的意粉,那不過是沒有特色可言的選擇。沉淪在一盒7-Eleven的意粉,香港不會有再進一步的空間。

2013年1月10日 星期四

還是最愛張三豐



  年終年初的時份,又是一大堆樂壇獎項分豬肉的時間。當今的創作,自問沒有足夠的興緻去欣賞,眾歌手在唱些甚麼,根本提不起我的心思去理會。要聽一些優美感人觸動心靈的歌曲,還是光顧舊人的作品,才是上算。看見不少唱片公司陸續把斷市的舊作重新發行,並以24 bitLPCDHDCD等不同名稱包裝。昔日錯過和被遺忘的聲音,又或是為著付夜校學費而沒有收藏的封面,今天還是有補償的機會。誰敢說一句舊不如新?

  從友人處借了一輯顧家煇的HDCD歌集,一面聽,一面想回不少電視劇集的片段。當鄭少秋那首《倚天屠龍記》的前奏從耳筒柔柔流出,回憶便返回那25個連續追劇的星期六。沒有錄影機的年代,不在電視旁就是沒得看。當年家中的電視還是黑白,要是能到母親朋友家裡看彩色的畫面,更是興奮。演員中最深刻印象的,是趙雅芝、陳玉蓮。劇就是要追,才覺好看。後期VCDDVD面市,反倒沒有再重看的興趣。更奇怪的,是一週五集的《楚留香》從沒有吸引我去看古龍的小說,反而《倚天屠龍記》成了我看金庸小說的引子。

  顧家煇的HDCD也引起我再閱讀《倚天屠龍記》小說的興緻,四大冊,四十章回的故事,還是再一次看得津津有味。年紀長大了,自然不會再糾纏一些細節上的疏漏,也不會要求金庸解釋,為甚麼不懂避孕的張翠山和殷素素十多年在冰火島,只有一名兒子張無忌;為甚麼明教四大護法之一的謝遜,竟然要去拜成崑為師;為甚麼周芷若能瞞著張無忌,從靈蛇島運走斷了的屠龍刀和倚天劍回中原。不必介懷,小說的缺憾,本身就是一份美,正如卡夫卡說,這個世界其實充滿荒誕。

  在光明頂藉藉無名的張無忌,能打出名堂,靠的,是一種按自己想法做事的蠻勁和愚魯,以及不執著明教和魔教之間的差別。當張無忌開始懂得分手掌和手背的時候,他反而變得一事無成。滅絕師太,來自所謂的名門正派,實質心燥氣淺,指示周芷若劍刺張無忌,一掌擊斃徒弟紀曉芙,都比明教中人來得更像魔。何太沖滿口降魔伏妖,也不過是伺機找著數的小人而已。不少人批評金庸甚麼也做不成,只在埋首寫小說,但他其實寫下不少值得深思的價值,可惜讀者看完小說後,卻沒有連繫自己的生活上面。能夠逍遙地生活,不介懷所謂正邪之爭,開明明事理的,其實是開朗豁達的張三豐。徒弟張翠山娶明教殷天正女兒殷素素,殷梨亭娶明教楊逍女兒楊不悔,他一樣為他們高興,那有拘泥門戶的心態。做事做人但求無愧於心,牌匾只是一個形式。來自少林穿和尚袍的成崑,他的所作所為,又配當一名僧人乎?當滅絕師太和成崑執著叫嚷敵人是妖孽的時候,世界真是這樣簡單嗎?

  顧家煇的HDCD繼續轉動,現在播的,是葉振棠、麥志誠的《難為正邪定分界》。若果張三豐生活在今天,他也定必引吭高歌一番。

2012年12月19日 星期三

添了翼的麒麟 孤獨的獨角獸



  喜歡日本推理小說的朋友,一定認識東野圭吾。

  廿多年來,東野寫過不少精彩的推理小說,如《白夜行》、《秘密》、《惡意》、《嫌疑犯X的獻身》等,題材廣泛,充滿社會風貌之餘,也不斷探討和發掘眾人內心深處的劣根性。有些人或會認為,推理小說千篇一律,格局大同小異,不外乎是發現屍體,密室佈局,分析疑犯不在場證據等等。以往看倪匡的科幻小說,也有相似情況,不論是衛斯理抑或是原振俠系列,情節相近,變化不大,的確找不到再看下去的動力和興趣。這是創作人未能突破自己創造出來的空間,在原地踏步。可是從本格派推理起步的東野,近年的寫作,還是不斷地帶入新的寫作視野。由解開密室兇案的玄機,到以動機論探究社會內各類人物的行為和動機,繼而滲入更多社會風貌及家庭倫理,建構故事內的線引,故事外的故事。東野把推理小說提升至另一個不同的層次,這種風格不是一般推理小說家能夠塑造出來。

  《麒麟之翼》是最新一部翻譯出版的東野小說。小說講述一名有完美家庭的中年中產男子青柳武明,在東京日本橋附近被人襲擊。青柳遇後沒有求救,而是花盡氣力走往日本橋的麒麟像下,才倒地死去。拿著青柳公事包的失業男子八島冬樹,在事發不遠的地點逃跑時被貨車撞倒重傷。從福島移居東京的八島曾在青柳任職的工廠工作,及後被革退,因而被懷疑有行兇動機。東野圭吾便在青柳和八島二人的不同線索上,開始送上他們背後一環扣一環,不為家人朋友知悉的故事情節。

  以建構故事的精密來評價《麒麟之翼》,它的確沒有《惡意》或《嫌疑犯X的獻身》那類叫人拍案叫絕的情節安排。但教人意外的,是電影商很早便打了這小說的主意,所以《麒麟之翼》的電影版,在香港比翻譯小說本還要早近半年面世,而我也是看過電影才看小說。然而兩者相比,小說帶出的闊度超出電影很多。看過一些由東野小說改篇的電影,沒有一齣是教人看得津津有味。《麒麟之翼》故事不見得精彩絕倫,仍然獲得電影商特別的垂青,內裡原因無疑是小說確是散發一種另類的魅力。

  其實《麒麟之翼》應該是東野第一次以象徵意義,替小說命名,和建構故事的小說。在東京的日本橋,是不少人認定的東京起點。橋下的麒麟像,很奇怪,縱加添了翼,卻沒有任何起飛的傳說和事跡。加了翼的麒麟,有一種希冀的象徵意義,卻又不能真的飛起來。青柳的人生在日本橋結束,他的兒子青柳悠明的人生最終在這裡重新開始;八島在東京的人生卻是在這裡開始,他的同居女友中原香織也再在此繼續走下去。人生的循循環環,起點與終點交織,勾成社會和人的延續。在失敗中保存希望在明天的人生態度,在錯誤中找回救贖的機會,是東野在《麒麟之翼》的潛台詞。微薄的希望,最終交由青柳悠明及中原香織來繼續燃燒。

  社會派的東野,在小說自然不忘帶出都市真實面貌。他責備不能灌輸正確意識的老師、只顧營造頭條標題的傳媒、毫不自省的學生、欺矇公眾的商人,讓人從他的文字感受他對社會的控訴。不過,東野也帶出很多東京街道的人情風貌、文化廟宇,容納風土人情及家庭倫理於推理小說當中,這才是近年東野成功的地方。《麒麟之翼》之前的《紅手指》和《新參者》,其實已經漸漸看到東野的轉型。這次再為故事添加意境深遠的象徵意義,為創作帶來更進一步的嘗試,讓讀者獲得更闊的故事角度,這些努力,值得欣賞。


  而對我來說,這部《麒麟之翼》,也打通了我腦袋中的另一道門,那是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或大陸譯者所採用的譯名《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提起此書,不是因為近日興起談世界末日的話題,而是小說的情節圍繞著獨角獸。獨角獸是西方傳說的虛構動物,相對東方神話,便是麒麟。村上寫《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時,是否有考慮日本橋的麒麟像,我不知道。但麒麟代表日本,倒應是沒有甚麼異議。村上在小說給予獨角獸的象徵意義,其實也是給予麒麟的象徵意義。那群無助獨角獸的頭顱,記存了他人不願存放的記憶,任由記憶在世界盡頭的地方不斷釋放和溜走。僅剩下一切不會令人憂傷、快樂、振奮的孤獨。當世界是這樣的時候,恐怕一切盡是冷冰冰。村上借日本人的失憶反映內心的孤獨,1221日是否真的世界末日,其實並不重要,我們的心,或多或少早已站在一個孤獨的角落,如世界末日般無助。讀《麒麟之翼》,想起《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是偶然,也是一個合理的思路,起點與終點,從來都是相互交織,不能完全分辨。

  東野圭吾和村上春樹,是不同類型的作家,帶出不同味道的創作。在麒麟與獨角獸的文學世界下,各自各精彩。香港的作家,何時才有這個水平,這是我不懂回答的問題。

2012年11月6日 星期二

從《愛情回春》到《陽痿美國》



  執筆寫這篇文章時,美國選民正在奧巴馬及羅姆尼之間,選擇他們下一任的總統。怎樣挑選,是美國人的自由抉擇。隨著奧巴馬去年在巴基斯坦的軍事行動中,下令即時處決拉登,令我覺得美國民主黨跟經常好戰的共和黨之差別,已經變得相當模糊。仇總是要報的,也許是今天美國政客普遍的價值,那個黨都沒有分別。回想起奧巴馬曾獲頒諾貝爾和平獎,更是一項諷刺。美國人的世界觀,實在有越來越簡單的感覺。

  這份極度簡單化的思維,在電影《愛情回春》表露無遺。也許,你會說以一齣電影來斷章取義、上綱上線地,批評一套國家思維,是有欠公允。人家拍電影,是娛樂觀眾,不是說教。可是,文化的反映,往往來自社會的狀況,以及普遍人的思想價值。電影也是一項投資,荷理活電影尤甚,內裡的內容必定已經精確計算,足以取悅進場的觀眾口味。肥皂劇縱使怎樣肥皂,泡沫一定是令人感覺親切,否則那有條件當起肥皂來。不要少看民間的生活習慣,牛頭角順嫂的言行,絕對是一道有代表性本地文化。

  《愛情回春》給我的感覺,是一種單一看待婚姻問題的態度,以及單一地以床上的肉體關係作為解決的方法。看待問題以至解決方法,都是單一的思維。電影故事很簡單,梅麗史翠普及湯美李鍾斯飾演一對邁向黃昏的夫婦,梅麗史翠普是家庭主婦,湯美李鍾斯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稅務會計師,兒子們已結婚並搬出,家裡生活越變單調,兩人沒有交談的話題,更分房而睡。梅麗史翠普不滿意這種家庭狀況,逼迫湯美李鍾斯到一個希望之泉(Hope Springs,電影的英文原名),參加一個由婚姻顧問主導的希望之旅。顧問認為夫婦二人肉體關係疏離,著他們重燃慾火。導演在兩人的重燃之旅,加入適量的笑料、華麗漂亮的享樂地方、感性的回憶,製造出一百分鐘帶有娛樂、但絕不深刻的畫面。為看梅麗史翠普而捧場的觀眾,相信好生失望。

  親密的肉體關係,是婚姻和睦恩愛的單一必要條件,無疑是簡單化人與人之間交流的重要。當然,不可能說每一對戀人都只是柏拉圖式戀愛,只有思想交流。但將攬攬抱抱錫錫呵呵進進出出,演繹為挽救婚姻的單一妙方,也真的有些愚不可及。丈夫走到無靈無慾,只關心高爾夫球、忽略與妻子交談的地步,也許是一個生活細節的寫實警號。但在電影內湯美李鍾斯對妻子的談話方式和態度,比起情迷電視和高爾夫球,其實更讓人難堪。作為觀眾,對於湯美李鍾斯每天早餐都是一個人在餐桌主人位位置進食,看報紙而置妻子於不理,不參與家務事的交流,不去明白妻子物質以外的所需,實在也看不過眼。生活習慣也許隨著年紀有改變,但態度會更有決定性。如果家庭的處事交流方法是這個傲慢模式,夫婦仍然可以藉魚水之歡來延續感情,是完完全全的唯物主義論,人只變成一個受制於肉慾的軀體,不需其他精神上的滿足。探討婚姻問題,同樣是美國的電影《有人喜歡藍》就寫實很多,也反覆說明夫妻依靠肉體刺激,並不足以維持兩人的關係。《愛情回春》的失敗,是把人的理智與感情,單純地「被失蹤」,將性愛的效用提升,主宰了婚姻的關係。也許,這是偉哥在美國大行其道的原因。可是,婚姻的堅固不在於偉哥的藥效,而是在於人的本性。包容、關心、照顧、諒解,才是永遠不倒的愛情價值。

  把性愛診斷為婚姻的靈丹,並在電影推銷,的確是一種古怪的想法。不少評論者還提到美國仍擁有不少軟實力,但事實上美國人近年無厘頭的偉哥式硬銷,在你身上狠狠幹一番的行為,還是不斷持續。QE一輪,QE兩輪,看不見成效,帶動不到美國本土經濟增長,資金純粹流向亞洲地區炒作,造成人家通貨膨漲的情況下,美國政客還是一片傲慢兼不顧後果的態度,因著選舉求穩定的緣故,單向性選擇再將QE推至第三輪,繼續輸出美元,讓一眾世界公民可以不倒地瘋狂。胡亂為問題提出不是解決方法的藥方,而不去探究問題的根源,猶如不顧後果依靠偉哥,繼續縱慾狂歡。結果會否如肉蒲團的未央生般坎坷,只能拭目以待。


  向來不喜歡美國的李敖,就曾從美國歷史的角度,寫過一部《陽痿美國》,把陽痿二字當動詞用,來幽美國人的默,批判他們長期剛陽不倒的專橫,並對美國200多年來各總統們的偽善、狡猾和霸道的態度,逐一作出很嚴厲的批評。李敖一直對美國不負責任的過度消費,很有意見,這自然促使他大肆抨擊美國濫發鈔票的行徑。李敖式的罵人,可不是輕描淡寫地,在他人的胸口上印一個鞋印那麼簡單,而是找出鉅細無遺的歷史材料,車輪轉式向目標侵襲,讓人沒有歇息的餘地。不少人也許不能接受李敖這類風暴型的寫作方法,也不同意內裡一些個別內容和見解。但不能否認,李敖書本所用的材料,不會是陳健康式的捏造證據,也不愛斷章取義式左隱右藏。如李敖所言,把他主觀激烈的罵人說話抽走,書本剩下來的部份,還是有相當高的閱讀和參考價值。《陽痿美國》內所留下的,可能是一位位大家感覺非常陌生的美國總統們。在李敖筆下,他們的事跡和行為,不一定是大家都曾聽過或理解的一頁。

  當然,不論我們怎樣清楚認識美國,也不論奧巴馬成功連任還是羅姆尼挑戰成功,世界大勢相信都不會有很大的轉變。地球還在轉,我們還會選擇看美國人的電影,也繼續受到他們金槍不倒的貨幣政策和軍事部署所傷害。只是格物致知,還是做人應有的態度。渾渾噩噩、嘻嘻哈哈地相信美國的那套價值觀念,不是我的那杯茶。

2012年10月25日 星期四

摧毀人性的《熔爐》



  《無聲吶喊》是今年在香港最賣座的韓國電影,故事是改篇自一部描寫真實案件的小說《熔爐》,講述一群就讀聽障學校的未成年男女學生,被數位有教會背景的校方高層,持續性侵犯和虐待的慘痛經歷。電影令人心沉的,是公義沒有被彰顯,幾名犯事者在法律漏洞和社會規則的夾縫裡,定罪後還是避開了應得的牢獄制裁,兼且能夠返回學校繼續教職。電影在韓國帶來很大的社會震撼,結果令到國內的議會,通過了一些法律改革,帶來正面的轉變。在香港,不少人談論電影時,都集中在韓國社會最終的迴響,相信民眾力量能夠改變社會。但其實,這只能說是一個表面的偶然。

  當案件在韓國的光州結案後,作家孔枝泳便把故事以虛構的霧津市名稱,寫在小說《熔爐》內,那時,韓國人還未有激烈的情緒,直至拍成電影後,民眾的聲音才變得響亮。一來是大致反映文字在今天社會的影響力,已經下降不少,悲情的影像才是有力的控訴,倘若沒有電影製作者願意投資拍攝這部電影,韓國民眾不一定再有議論事件的空間。其次是電影《無聲吶喊》的劇本,經過了一些改篇,人物和角色都有一些調整,電影把枝葉剪去,只留下重心的主幹,但小說的詳盡故事,其實還包括另一層錯綜複雜的糾纏。案件審訊時,辯方配合了媒體的報導,披露了個別證人的經歷有疑點,以致誠信被質疑和被攻擊。這類墨水策略容易扯開對犯案者的注視,也許是案件在韓國法院結案後,當地社會失去聚焦討論的原因之一。《無聲吶喊》的導演把這段枝節砍掉,最直接的效果,是證人的行徑更正面,配合畫面後,群情自會更容易醞釀起來。畢竟,今時今日的社會議題都是精心烹調出來,群眾憑的,是感覺。只是,從一個理性角度去思考,為甚麼人們普遍容易偏見地相信表面的感覺,而不是事件的本質?嫌疑犯是教會主事人,便一定是德高望重,保護和照顧社會的弱者嗎?標榜道德正義、為大眾謀福祉的人,就一定是言行一致嗎?經歷有疑點的人,就需要一生一世背負無法解釋的裂縫嗎?

  熔爐是一個高温的地方,無聲地、熾熱地熔化和摧毀裡面的物質。孔枝泳的小說表面上寫出那群在聽障學校,受性侵犯學生的無聲慘痛經歷,那是受害者童真和貞操上的肉體熔爐;但孔枝泳帶出的,其實還有深層次的社會問題,那是官僚主義、法律章節的僵硬、潛規則的荒謬、偽善的正義、抹不走的偏見,那是每一個人的社會熔爐,它也在無聲地熔掉每個人的生活和心靈空間,摧毀的,是今天社會逐漸殞落的人性,這比肉體的傷害更大。我們以為自己生活在公義的空間,受法律保護,受助於一群把正義掛在口邊的朋友,這都是一廂情願的無知。從真實的血淋淋個案來認識社會,那不過是不同利益群體的分割遊戲,擺佈出來的裝飾。韓國的群眾力量表面上為這件光州聽障學校的性侵犯事件,帶來一些改變,但根深柢固的社會屬性,是不會因此而改變的,社會的利益還是不斷被人分割。當人們還是會繼續相信那些標榜正義的人士,受他們蒙蔽和欺騙,社會不會進步到那裡,大家還是在一個大熔爐內滾動滾動,盛載的,是人的劣根性。要嘗試離開這個可怕的熔爐,我們應該學會從社會的混沌中,不斷思考和認清環境,尋找自己的路徑,而不是毫無主見的人云亦云。

  孔枝泳的文筆,爽朗直接,記事細緻,字裡行間也不忘添加一些詩意。描寫學生的慘痛,真實而強烈但不煽情,筆觸恰到好處。幾位主角的心跡,也處理得含蓄有意境,現實主義的結尾,是在政治運動上,還是感情上,是令人回味之處。整體上,《熔爐》的情節比電影《無聲吶喊》更豐富。看過電影,再看小說,不應感到失望,事關可以當兩個故事來看,而且有不少新鮮感。沒有看過電影的朋友,《熔爐》是一部值得閱讀的小說,它讓你認識到,我們是在一個怎樣的熔爐裡生活。


後記(2012.10.25 11:58):

  跟其他人討論後,再加入一點補充。

  文章有些地方,寫得比較含蓄,是不想把小說和電影的內容,像週刊的劇情介紹一樣,寫得坦坦白白,影響他人的雅致。韓國司法制度的荒謬,不單在於優惠被告,還有優惠辯護律師,任何由法官轉任為律師者的第一宗官司,判決都可以從輕處理。小說更詳盡寫出這群社會賢達的背後理念,就是維持一個他們行業生存的環境和利益。讓念法律的人,生活過得好一點。他人的公義,只是一道口頭禪而已。用更政治化的術語,這是大小資產階級份子的領域和世界。

  我相信在這種扭曲的價值觀內,有不少人為了不同緣故,最終還是放棄了敢言地站在前線,他們放不下自己的生活,放不下下一代。這個社會熔爐,其實是壓縮了自由的空間,令人變得無聲。真正具批判價值的社會陰暗面,其實並不浮現在大眾的眼前,這才是一個最重要的訊息。

2012年10月11日 星期四

《海邊的卡夫卡》:一場在圖書館的成長之旅



  世界從來就不缺具爭議的事情。近月來釣魚台的爭拗糾紛,令中日兩國關係陷入極度緊張的地步。這不單是一連串在大陸境內激烈的示威,還有中國叫停不少民間跟日本的文化以及體育交流,更有報導說大陸的書店甚至把日本的翻譯小說也統統下架,當中包括著名作家村上春樹的作品。

  以文化交流與相互學習的角度來看,這樣的處理方法不見得理性。正如村上春樹近日在日本的報章也提到:「領土主權引發的狂熱好像是喝劣酒,很容易讓人腦充血,說話變大聲,行動變粗暴,論理也變得單純化。但是等鬧過一陣酒瘋、酒醒後,除了頭痛之外,完全一無所有。」日本右翼政客的倡狂,跟民間社會的謙和敦厚,是兩回事。就像香港的社會科學學者,也不斷提出公民社會、民間社會的存在意義,人民的生活不是由國家或政客所霸佔和主導。我們可以跟共產黨在生活上切割,保留自我價值。以同樣標準看待日本的文化和藝術,也可以把它從右翼政客的卑劣行為中分割出來。部份人討厭的日本人,說清晰一點,應該是滿腦子軍國主義極右思想的日本政客。事實上,今年在香港上映的電影中,《奇蹟》與及《戰場上的明信片》都是充滿純樸、真摯、反戰的味道,宣揚人類的文明,叫人讚賞。而近日我也再重讀村上春樹小說《海邊的卡夫卡》,年齡增加後再讀同一本書,的確有不一樣的感受。

  像《1Q84》紀念George Orwell一樣,《海邊的卡夫卡》是紀念19世紀另類捷克作家Franz KafkaKafka的小說,我讀過遺作《審判》,那是一部故事不完整的作品,據說小說並未完全完成,但這其實不重要,因為在Kafka的眼裡,世界就是充滿人們不能理解的缺陷和荒唐。正如變幻才是永恆,缺陷才是寫實。村上春樹創作《海邊的卡夫卡》,同樣不是一部敍事性強、有条不紊地說故事的小說。村上春樹用上的,是象徵意義、謎題、超現實的怪誕、連繫與不連繫中間的關係,來描寫這個抽象、難以令人透徹明白的世界。從古希臘格鬥型社會到今天這一代的光纖世界,人們都不斷嘗試弄清人生中一段段不同的關係,甚麼是因,甚麼是果。但事實上,人世間卻盡是不能解釋的謎團。你不會理解你的父母為何終日吵架,也不會明白你的情人為何離你而去,更不會明白為何兩個國家可以為了幾塊在地質學上視為石塊的東西,而大動干戈。文學世界,不是王子勇敢地去救下公主,然後快樂地在城堡過著無憂的物質生活。文學是通過不同的視野,帶出這個世界的真貌,以及不能輕易看穿的人性。《海邊的卡夫卡》要表達的,正是這個我們看不懂的世界。

  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的切入點,是一位名叫田村卡夫卡的15歲少年,不過這個15歲少年的故事,卻不大像是15歲的少年能讀得懂。田村跟單親的藝術家父親生活,不知生母及養姊的下落,受盡父親詛咒將與生母亂倫以及弒殺生父,腦袋帶有暴力傾向跟人動粗,故事是由田村不願再上學,選擇背負種種困惑,離家出走開始。內心煩躁的田村,在出走的旅程,卻表現出出奇的鎮定平靜,也遇到善良的妙齡少女櫻花,樂於助人的大島,以及明艷照人的中年婦人佐伯,開展一場在圖書館交織出來,有關意識思維和性慾幻想的成長之旅。15歲其實不是甚麼魔術歲數,村上春樹選擇以15歲的未成年少年為主角,帶有一份象徵意義,喻意是那些思想心智未定位、對世界和身邊人一知半解的群眾,他們不一定是15歲,可能是25歲,甚至乎是3545歲,只要他們仍停留在成長的階段,便算是描寫對象。其實,像田村一樣,圍繞在我們身邊的,往往就是種種詭異的、令人不明白的謎題,也不知道有甚麼因素在影響或驅動身邊人、物、事的變化。

  「連繫」其實是整部《海邊的卡夫卡》最重要的訊息,田村不斷把不同的想法、概念、假設套在生活的細節和經歷上面,把兩者連繫起來,但說到底,世界上沒有人能證明或否定這些看法。田村把大島連繫成男性,但實際上,大島是沒有女性特徵的生理上女性,田村的連繫錯了。「海邊的卡夫卡」其實是一幅畫,也是一首由佐伯年輕時創作和主唱的歌曲,歌詞意思虛無飄渺,不易掌握,也不一定有實質意義。田村替自己選擇的名字,恰巧又是卡夫卡,無疑只有來個對號入座,硬去認定自己和佐伯的母子關係。田村把佐伯聯繫為生母、把櫻花聯繫為姊姊、感覺自己親手刺殺生父,只不過是一種虛擬的構想。沒法否定的事情,將之當為事實,其實是自尋煩惱。奈何俗世人經常都抱有這種思維,不少妻子會認為丈夫不能證明與另一女子沒有關係,那人便是情婦,這是清白者需要自證無罪的謬誤。是畫又是歌的「海邊的卡夫卡」,對田村最大的象徵意義,其實是海。海的浩瀚,無邊無際,深不見底,內裡隱藏很多眾人不理解的屬性、看不到的連繫,也是包圍著島國日本的一個媒介。要完全認識艱澀的海洋,幾乎沒有可能。坐在海邊看海,內在涵意是準備接受人生的挑戰,以及克服人生的困難。村上春樹的小說看似很頹廢,但骨子裡還是充滿不少積極的成份。田村最後闖進和逃離森林,正是反映一種向前行走的人生態度。

  而小說另一精彩部份,是村上春樹創造了另一個平衡發展、看似完全沒有連繫,但卻跟田村關係密切的故事。二戰時期出生的寂寞老人中田,跟田村完全沒有碰過面,但最終卻串聯了田村的父親,以及選擇在圖書館寫作的佐伯,交織出一幕沒有連繫的緊密關係。的而且確,我們的人生充滿這類不斷改變我們,但觸摸不到的因素。中田在一場美軍飛機空中經過的事件後,奇怪地失去了正常的學習能力。然而,他的同學們卻對事件的來龍去脈,完全記不起來,那是暗喻日本人對戰爭的集體失憶。中田能跟貓談話,象徵代表的,是那些不為世俗人接受的少數份子,他們還能記得善良的語言,和擁有一顆赤子之心。村上春樹創作戰爭與中田及田村的關係,很巧妙,很超現實,也很具象徵味道。中田的老師跟陣亡的丈夫經意識流做愛,丈夫亡魂的血,演變成經血。醮滿經血的衛生巾被中田意外拾起,他便從此失去了學習能力。這道從戰爭延續的血,再經由中田刺殺田村的父親後,超現實地濺向田村的身上。一連串事件的隱藏意義,也明顯是說日本的新生一代無可避免地,在沒有直接參與戰爭下,還是要背負著戰爭的傷痛,這也是村上春樹所留下的「連繫」訊息,真正的是文學家,是不會忘掉戰爭為人類帶來的傷痛。田村卡夫卡的故事,是戰爭後新生一代掙扎的困惑。

  感性和豐富的幻想力,或許是《海邊的卡夫卡》受讀者鍾情的緣由,但其實小說內還有一處少為人留意的地方,是村上春樹給予圖書館的意義。田村的避難所,是圖書館,那裡加深了田村的知識,也營造了田村的幻想和成長。佐伯也選擇在圖書館寫她的故事,和緬懷過去。同樣的,還有中田和星野,他們也在圖書館,尋回他們失掉多年的自我。星野是一個有趣的角色,一名貨車司機,一個凡夫俗子,忽然生起興致,學習中田的人生態度,到圖書館看書,愛上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又是另一段不能以常理理解的「連繫」。甚麼令一位貨車司機,忽然愛上貝多芬和讀書?是中田的樸實忠厚,還是其他,這也是讀者可以琢磨琢磨的枝葉。村上春樹營造的文字世界,是需要去親身感覺的世界。

  一部精彩的小說,是可以帶動情緒,和不斷生長出新鮮的閱讀感覺。而就村上春樹的小說而言,《海邊的卡夫卡》在格局和意念上,都是文學上的精品,平心而論,超越了之前的《發條鳥年代記》,也比之後的《1Q84》優勝,但不是一部容易讀透的小說。今天班門弄斧之後,相信沒有減少我三讀、四讀的興趣,因為內裡還有很多東西等待我去發掘。

2012年9月25日 星期二

關於向西,我說的其實是……



  幾星期前選舉期間最熱烘烘的問題,總是西環有沒有找過你你跟西環人有甚麼關係?一場選舉,是陣陣向西皆屬原罪的氣氛。幾星期後一個西換成另一個西在戲院跟觀眾來個正面肉搏的是蕭氏父子繼《3D肉蒲團》後另一齣3D噱頭電影《路向西》。

  雖然我經常到電影院看電影,3D電影從不是我的那杯茶。今次承蒙友人送贈券,卒之有機會感受一下香港製3D電影技術。看畢之後,除了眼睛一片疲倦外,沒有甚麼特別爽的感覺。3D映像的效果,在人、物、景前後空間距離足夠的環境下,比較明顯和突出,但絕對不是愛迪生發明燈泡那樣驚天動地場景人物沒有明顯距離的畫面,影像其實沒有甚麼特別讓人雀躍的地方。看電影,如果劇情、演員、燈光、造形都不理想,3D3D,根本沒關係。《一路向西》的劇本,主要改編和合併向西村上春樹同名小說內兩個短篇故事《關於去蒲,我說的其實是……》和《東莞的森林》。電影版的故事,其實倒像昔日記得香蕉成熟時2012年成人版,不複雜而且更露骨地大談盛放性況,大講粗口,橋段也甚有王晶味道,箇中有一些精句,不斷送上團團的粉肉。魚青菜,各有所愛,如果你認為王晶的電影好看,電影需要有一兩句香港式粗口才算是香港文化,那麼你應該會認為《一路向西》有看頭,而且會看得過癮。而我,除卻謝謝朋友的贈券外,沒有甚麼值得補充了

  理論上,這篇文章也應該就此寫完,沒有甚麼可以繼續的地方,只是,對向西村上春樹這部路向西》小說,還是想多說幾句寫網絡小說成名的向西村上春樹短短時間內獲得電影商垂青將文字化成畫面實為一時佳話也說明香港社會充滿機會。以紙張版發行的小說獲不少城中名人提序是熱鬧。當中一位更提到如果一生中,能讀兩部小說一部是《挪威的森林》另一部必定是《東莞的森林》。不過,老實說這隻牛好像有點吹大了,甚至接近街頭寶藥黨的口吻。雖說幾十塊錢不是一個大數目,閱讀感覺也不涉及誠信,但推介也需要講一些原則和道德太過份吹捧的說話害人害己。

  村上春樹寫《挪威的森林》有少許二次創作成份,他借用了The BeatIes那首名曲Norwegian Wood來創作小說,不過僅屬名字而已,內容與意境全不相同,觸及的,是納悶的人生以及生命的意義。向西村上春樹作出第二次二次創作時,把村上春樹的森林概念,複製地引入《東莞的森林》,借東莞這片旅遊性地,營造對性慾和資本主義剝削社會的反思。讀者對箇中文字的喜好,固然也屬一條鹹魚兩份青菜,但文學層次卻不應混淆,更不宜藉著二次創作,把創作品掛鈎在原作的質素身上抽水,作為吸引讀者的手段。一部好的小說,不用找一大堆人來推介,一樣是一部好的小說。相反,一部不好的小說,無論找甚麼人來推介,也脫不出不好小說的行列。評論可以改變人的看法,卻改變不了本質。沉醉在包裝宣傳,卻忽略產品本質,已是今天資本主義社會的頑疾。向西村上春樹在書中揶揄以假胸騙人的艷女,其實在書局內以假文學術語來騙讀者,同樣是不光彩的行為。

  文學是描寫人性的底蘊,往往超越道德,正正刺往人的劣根性,超越善惡的界線。路向西》借東莞這片旅遊性地,探討社會問題,反思消費主義和階級剝削,有其觸覺敏銳之處,但談不上是文學。真正村上春樹的作品,對嫖妓和性消費,根本只當是人性的一部份,沒有甚麼特別的地方,像舞舞舞的五反田,以及海邊的卡夫卡的星野,他們沒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疑惑。美國人Salinger寫的麥田裡的守望者,一樣是滿書粗口,亦以相似的角度,看年青人尋歡泄慾的問題,但Salinger探討的,是更高層次的人生問題。而個人認為路向西》最大的問題,是以男性的肉慾全面代表男女間的情慾,不斷以難堪的名稱稱呼女性性工作者和樣貌平庸的女性,以及女性性器官,這些都不應是笑話的一部份。以看不起女性的情緒,來反思階級剝削的不是,我不認為這是合理的構想。這種表達方法或許有助取悅一撮讀者,屬於社會的調劑品,卻不是真正文學作品。讀者若果真的相信路向西》的二次創作《挪威的森林》般成功,繼而不斷放大粗口的魅力,沉醉、滿足和執著在一個見樹不見林的肉慾小圈子,其實會失去前進的動力。如果香港人以路向西》作為本土文化的獨有標記而沾沾自喜,香港文學不會有再前進的空間。

  假若希望真正沐浴在情慾的文字當中,選擇西方的小說,如Milan Kundera的作品,全面向西,是一個更可取的選擇。

2012年8月17日 星期五

世間已無張居正




  參選2012年立法會港島區直選的單仲偕,在職業一欄填上了「政治人」。

  用上「政治人」一詞,真的比較奇怪,也不普遍。單仲偕在英文部份填寫的職業資料,是「Politician」,這似乎較易令人明白。但是,讓時光倒流至2005年,曾蔭權參加特首選舉補選時,他填寫的職業是「Politician/政治家」。同樣的英文,不一樣的中文,既可能是反映語言的藝術,又或是香港政圈特別的怪現象。

  Politician一語,大多指從事政治工作人士,較中性的中文稱呼,應是「政客」。其實,「政治家」也不算是差勁離題的表達,正如Sportsman一詞,普遍會說成「運動員」,但若把體育精神昇華,用上「運動家」也無不可。具遠見的從政人士,稱為「政治家」並不為過。曾蔭權向來對自己的身份有要求,定必將名稱盡可能提升及美化,也可能覺得「政治家」才算匹配。相反,單仲偕似乎腳踏實地,不願踏上曾蔭權走過的舊路,寧用上「政治人」這個較為平淡的稱呼。

  事實上,用「政治人」,不用「政治家」,也有一定的理由。就像搞音樂的,普遍都謙稱音樂人,音樂家是人家讚頌下,才應該有的稱號。創作人跟創作家,寫作人跟小說家,也是同一個道理。曾蔭權自稱政治家,是反映他骨子一種自傲的性格。而在現實操作方面,香港的政治,還有一個行政主導的特殊現象。立法會議員在議事廳,只有監察政府的功能,沒有提出政策的權力。政府官員有可能屬於政治家的行列,議員一定沒這個份兒。要一位立法會議員堂而皇之自稱為政治家,在今天的香港,是沒有實踐的可能,也不切實際。姑勿論你是否支持單仲偕,他僅稱自己為「政治人」,尚算有個譜,沒有胡來。但香港選民只能在選舉選出一般的政治人,而不是政治家,實在很無奈。

  再深入去看,有材幹、而又能做出成積的政治家,在歷史上不算多,但這並不代表我們不用去探究誰能見真章。梁啟超博覽群書,精挑細選,認為中國歷來的六大政治家,是管仲、商鞅、諸葛亮、李德裕、王安石以及張居正。縱觀這些人物,大都身處政局不穩,黨爭嚴重,需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年代,而更重要的,是除了諸葛亮外,其他五人下野或身故後,自身或家人皆落得慘淡下場,以及惡名遠播至少一段時間。其中王安石被誣諂了近一千年,至清末才開始有人替他說回公道的說話;張居正的後人更被清算至家破人亡,直至明末崇禎時期才得到平反。政治現實的黑暗毒辣,可見一斑,也清楚告訴大家,政治家是以名譽和性命來搞政治,不是琴棋書畫,清流議政。梁啟超的評定原則,毋庸置疑是眾人在混亂的朝政中,有駕御政局、走出困境的能力。當然,從大歷史的角度,王安石和張居正的努力,最終救不了北宋和明,但他們為政時期的政績是驕人的。人總有一死,不代表應該渾渾噩噩度過每一天。政治家總有下野的一天和幾乎肯定被痛罵的下場,但有抱負者,如王安石和張居正,還是會以拯救朝綱為重,視個人榮辱於道外。

  黃仁宇雖然以大歷史為研究方向,但其寫明代中葉的著作《萬曆十五年》,其中第三章題為:世間已無張居正。黃仁宇以側面的評論手法,對張居正這位政治家,平衡朝廷勢力的能力,作出不少正面的評價。同樣在港島區直選參選的葉劉淑儀,很讚賞《萬曆十五年》這部書,但今天僅作為「政治人」的她,恐怕沒有向張居正學習的需要。但要真正明白政治的神髓、政治家的氣魄,不去深入認識張居正,恐怕是一道缺憾。

  張居正其實拯救了萬曆年初,臨近崩潰的明室財政,也使這位皇帝朱翊鈞有錢興建龐大的定陵。簡明的通史類讀物,詳細講及張居正的政績,並不多,也有不少人對張居正的專橫,為之不齒。但真正讀歷史的人,會把事蹟伸延來讀。張居正縱然被視為玩弄權術,但他的心術其實並不算是狠辣。他身處一系列朝庭政治鬥爭中,親眼看到嚴嵩鬥死夏言,徐階鬥死嚴嵩,高拱搞臭徐階之子。但在這種趕盡殺絕的邪風下,當張居正鬥走高拱之後,尚能讓高拱致仕,安享晚年,沒有血濺朝庭,實在是難能可貴。相反,一些自命秉公辦事的正人君子,如丘橓之輩,卻在張居正身故後,為拍萬曆皇帝的馬屁,大肆迫害張居正之子張敬修,為的正是公報私仇。這些外表正義的行為,其實相當可惡,也反覆看到張居正之前對高拱,真是相當的寬容。當然,張居正獨攬朝綱十多年,得罪了的,不是朝臣,而是幼主萬曆皇帝。全心為萬曆皇帝凝聚財力國勢,到頭來被皇帝清算,正是身當政治家的悲歌,也是從政者需要讀懂的一段歷史。朱東潤的《張居正大傳》是一部寫張居正的最佳著作,值得從政者一讀。

  在今天香港政治的爛局,要誕生一位像張居正這樣,連得罪皇帝也不懼怕的政治家,幾乎不可能。尤其今天的政治環境,講的,只是宣傳和綽頭,不必講內涵,更不用漫談道理。當一個嬉哈的庸官,避開爭拗,很容易;要找一個願意迎難而上,懷有「知我罪我,惟其春秋」心態的政治家,恐怕比國寶還罕有。

  世間已無張居正,政治家是絕種的動物。

(選舉期間,按例把其他參加立法會港島區直選參選名單列出,包括:許清安、勞永樂、劉嘉鴻名單、鍾樹根名單、吳榮春、何秀蘭名單、王國興名單、陳家洛名單、何家泰、曾鈺成、劉健儀名單、吳文遠。)

2012年7月25日 星期三

馮唐的《不二》之選


  走進擠迫的香港書展逛逛,不是近年的興趣。喧鬧嘈吵,摩肩擦踵,難以醞釀看書的情緒。誠品書店快將開業,想細心挑選喜愛的讀物,再等一會,不是甚麼損失。但今年的書展,自己還是算參加了半個份兒。悶熱的星期天上午,坐進一個全場爆滿的演講室,出席了作家馮唐的座談會,聽他談一下現今的文學與寫作。

  書展的座談會,有不少作家當嘉賓,馮唐只是其中一位,也是一般人相對陌生的一位,但卻可能是最不平凡的一位。這不是因為馮唐在年初時,曾不怕指摘,公開撰文表示不欣賞韓寒的作品,而是馮唐寫了一部精彩的黃色小說《不二》。在香港書店內,《不二》是一部被膠套封著的書,不是因為價錢貴,怕你損壞,而是文字的露骨程度,相信連日本的AV電影都沒有可能拍出來,年紀太小的朋友們,自然需要被膠封套隔開一下,等待心智成熟後才閱讀。

  據馮唐所述,《不二》在台灣還未有書商願意出版,更不要說政治思想更保守的大陸。原本以為閱讀這類衝擊情慾底線的小說,多是希望尋刺激的中年男人,但自己錯得非常厲害。出席馮唐座談會的讀者,以年青人佔絕大多數,當中更以女性為主。而令自己再訝異下去的,是身邊的人,全都是說普通話。說廣東話的,一位也沒有,真的是多帶幾副眼鏡進場,恐怕都要讓你再三跌爛。是《不二》太艱深?馮唐的文筆太大陸化?還是香港年青人提不起閱讀黃色文學的興趣?答案似乎應由傳媒人去認真發掘,而不是單純每年機械式報導書展的進場人數,迷信數字,缺乏內涵。香港人經常標榜言論自由,創作自由,難得有一部兩岸三地僅此一家出版的著作,談論和欣賞的香港人卻出奇地少,實在是很大的諷刺。

  黃色小說,其實不易寫。特別在視訊發達的今天,影像和聲音大大掩蓋文字的影響力。一個漂亮的胴體、迷人的眼神、誘人的聲線,遠勝一大堆嘮嘮叨叨的文字。要令讀者看得有癮頭,不單純是兩個赤條條軀體的東歪西倒,南征北伐,然後再來一個甚麼靈魂交融便算數。構思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固然重要,場景的一花一草,也應講究。要成為文學,更需要對人性的本質,有深切的描寫和批判,超越情慾和畫面的意義。中文原著的出色黃書並不多,自命才子的李敖,寫過兩部黃色小說:《上山上山愛》和《虛擬的十七歲》。不過兩書的情慾太哲學式,故事人物過於簡單,文字風流程度不足,未算是一流的文學作品。黃霑和林振強分別寫過一些精品式黃書,不過也是以嘻笑為主,不屬於小說,也沒有一個大格局。其實,黃色小說最重要的一個潛在訊息,是原始、平等、神聖。性是與生俱來的權利,不應受貧富、聰愚、身份、性別所限制,人人平等。陳之藩曾形容《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一本反動的小說,有濃烈的左傾味道。李敖也稱黃書為紅書,有鼓動人們造反的涵意,長毛梁國雄經常穿的哲古華拉頭像T恤,印象中都是紅色的。這種潛在的抗爭意識,相信是一眾黃色小說,包括馮唐的《不二》,在大陸出版無期的主要原因。理解黃書的象徵意義,閱讀時便懂得追尋那股追求平等、反璞歸真的寓意。馮唐的座談會,出席者絕大多數是說普通話的年青人,情況教人意外之餘,也令自己有一份慨嘆,香港讀者群只追逐投資書、政治書,是一道狹隘的視野。閱讀和吸收不同種類的書,才算是真正的個人提昇。

  馮唐的《不二》,趣味在於一份毫無忌憚的狂,天馬行空地將一群歷史人物結合,對佛學作出一種另類的演繹。一般人或會認為佛和性充滿排斥,正所謂「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佛門人士視性為俗世的鏡花水月。但馮唐卻把兩者,運用在一種天然求真的表達,的確是相當前衛,但無疑會令學佛之人,視《不二》為一部邪淫之書。《不二》的封底部份是這樣介紹這部小說:「這是一場性愛的盛宴……白日宣淫,就地正法,肆無忌憚,一晌貪歡,佛門清淨地,成了風情萬種的極樂世界……」不論你認同內容與否,單看這短短三數十字,足以讓你目定口呆,也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不二》大致是一部怎樣的小說。

  《不二》的故事背景,是唐代時期禪宗五祖弘忍,考慮將衣砵交予神秀或慧能的事況。歷史上,神秀寫出了精短的五絕:「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著塵埃。」但慧能卻套上更巧妙的五絕:「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神秀和慧能及後出現分裂,成為兩派,那是公元六百多年的事情。馮唐把公元七百多年的韓愈和柳宗元,以及公元八百多年的唐朝豪放女魚玄機,也一併扯入故事,再加入一個小和尚不二,創造出一部令人看得爽朗淋漓的黃書,很值得欣賞。不少人或許著眼小說內,馮唐將男女身體不同敏感部位,作出清徹見底的描述,更甚質疑馮唐有沒有必要寫得那麼盡。自己的見解,反是佩服這份奇異的文字能力,把一些攝影機也不可能捕捉的細節和細胞反應,來個大爆發。馮唐本身是學醫的,跟日本的渡邊淳一相同,兩人也同樣寫出衝擊道德底線的小說,但馮唐卻不是渡邊淳一那種類型。渡邊淳一筆下的男女,在情感愛慾與社會道德之間遊走;馮唐筆下的男女,是從歷史人物創造出意義,帶著更原始的釋放。寫歷史小說,跟今天沒關係,不會是作者的意思。宗教領袖弘忍傳衣砵,釀成神秀和慧能的分裂,在那時那地,都有深刻意義。馮唐以風流的文字,笑傲蒼生,是對政治和權力,最含蓄幽默的竊笑。

  不能肯定你有沒有膽量,接受馮唐尺度的挑戰。但若果選購《不二》的話,應挑選紫色封面的長篇版。馮唐的另一中短篇著作《天下卵》,也有收錄《不二》的短篇版,但內容明顯不夠豐富。要黃,就應該黃到底,半桶水跟一桶水,雖然都是水,卻從來不是相同的東西。認識馮唐,選擇《不二》,是不二選擇。

2012年6月13日 星期三

《父親與民國》:重新認識被國共埋藏的白崇禧


  讀白先勇的文字,像漫步花團錦簇、綠樹林蔭、清風送爽的御花園一樣,在茂盛和博奧裡,滲透著陣陣看不見卻觸得到的淚水和哀慟。典雅中藏憂愁,細膩內現感性,一字一句織出那時代中國人的心事。中學時期中文老師利用閒餘時間,介紹《台北人》後,白先勇的長短篇小說和散文,我都有讀過。甚至有兩次受白先勇小說的感動,認真地提起筆來創作,可惜竭於靈感,缺乏體驗歷練,以失敗告終。大學畢業後,生活充滿一片《芝加哥之死》的深沉氣息,輾轉努力,近年總算找到方向,及賺回一些自己的時間。間中從書架拿起白先勇的書來讀,仍深深被他的文字感動。白先勇醉心宣揚崑曲的工作後,寫作減少,今年終以父親白崇禧為題材,寫下《父親與民國》,一解讀者多年來等待文字的心。在書局發現書本發售的一刻,我已急不及待將上下二冊拿到收款處,辦一個移交鈔票的世俗手續。日前白先勇在香港舉辦座談會,順理成章把握機會參加,親身細聽他講述著書前後的感受。

  經白先勇介紹後,我方知這部《父親與民國》在兩岸三地同時出版。大陸最早,在4月,台灣是5月,香港6月。當然,若以一般大陸作者而言,這個出版次序沒有甚麼特別。但白先勇本人是國民黨核心之後,寫的,又是白崇禧,是當年國民黨的剿匪總司令,大陸仍能同步出版,兼是先發地區,這一點倒教人有點意外。白先勇表示,在北京、南京、武漢、重慶、桂林、台北出席座談會時,感到一份民國熱,很多年青一代都希望更加清楚民國時期的歷史。在大陸的教科書裡,白崇禧是一名桂系軍閥,僅此而已;台灣的教科書,幾乎完全沒有提過白崇禧的名字,讓人有白讀民國史的感覺。像白崇禧在抗日時期所定出的軍事策略:「游擊戰與正規戰相配合,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取時間」,大陸人會以為是毛澤東提出,台灣人則為是蔣介石的建議,其實兩者皆不是。香港的情況其實跟兩岸相差不遠,以通史為本的歷史教科書,甚少提及白崇禧的地位和功績。國共兩黨多年來不斷埋藏歷史真貌,不斷扭曲和粉飾歷史,製造有利自己的故事,以求達到政治目的,都是令人唏噓的事情。由民間開動這股動力,還白崇禧應有的地位,識別官方歷史的表徵,是白先勇寫下這書的動機。

  論題材,這部《父親與民國》有一定吸引力,讓讀者再度返回1949年的時代,踏足近年龍應台和李敖的戰場。白崇禧戎馬一生,由18歲離開廣西老家參與辛亥革命那一年開始,勞累整整38年,是國民黨北伐、抗日、內戰時期的主要軍事將領。北伐時期打敗軍閥孫傳芳、張宗昌;蔣桂戰爭後建設三民主義風範的廣西;抗日戰爭期間指揮台兒莊會戰和崑崙關戰役兩場唯一的大捷;為台灣二二八事件善後;都是白崇禧的貢獻,也說明他是一名文武雙全的國棟之才。國共內戰失利後,白崇禧且戰且退,到了海南島,乘坐最後一班飛往台灣的飛機,在寶島這個大監獄,過了最大自由度的17年軟禁生活,最終像南宋詩人陸游一樣屈屈而終,在中華民國政權下呼出最後一口氣,安然歸真。如白先勇在書中所述,白崇禧的一生,由辛亥革命開始,和民國緊扣在一起,榮辱共存,盡顯軍人光明磊落的風範。白先勇謙虛地表示自己不是歷史學者,書是以一種圖文傳記的形式寫成,當中選取了很多當年有關白崇禧的媒體報導。而不少圖片更甚為珍貴,以及從未在大陸出現。媒體報導和圖片不會說謊,兼且準確地記錄了白崇禧在那個時代的事蹟,配上白先勇優美的文字,組合成一部感人的另類民間歷史書。


  白先勇當然不會像李敖那麼火辣,在《父親與民國》中,並沒有直接嚴厲批評蔣介石,但字裡行間的幽淡,還是替父親申了幾道冤。第一道冤是北伐成功後,蔣介石想「釋兵權」,白崇禧認為裁軍會造成社會動亂,情願學石達開遠離是非地,帶軍遠守回族地區,蔣不同意。同樣來自桂系的李宗仁也不答允蔣的安排,終造成兄弟牆的蔣桂戰爭和中原大戰,李宗仁和白崇禧及後惟有返回廣西,獨自搞三民主義地區,培訓兵團。白先勇認為這是一場不應發生的戰爭,是對的。事實上,很多人以為蔣介石(其實是白崇禧)北伐打敗直皖系軍閥,加上奉系張學良投靠後,民國便歸於統一,這說法並不準確。再揭將領分地而治,正是來自蔣介石追求絕對權力的結果。

  第二道冤是國共內戰前期在東北的四平街戰役,白崇禧堅持追擊林彪到底,直搗哈爾濱。徹底把敵人殲滅,才是用兵之道。但蔣介石以馬歇爾希望國共和談為由,最關鍵時刻還是把白崇禧調離東北。結果中共得以重整旗鼓,在及後東北的遼瀋戰役,擊敗國民黨。從歷史學來看,蔣介石以馬歇爾希望國共和談為由,似是藉口。蔣介石對共軍從不手軟,在抗日期間的皖南事變,不理環境,見縫插針,可見一斑。一個馬歇爾真的有魔法,可以把蔣介石勸退嗎?說到底,蔣介石是出於一種嫉妒,像台兒莊會戰這種大捷,蔣毫不興奮,甚至有酸溜溜的感覺(白先勇也在書中寫下了),因為蔣清楚知道打了勝仗的,是李宗仁和白崇禧。四平街戰役,再打下去,立大功定必再度是白崇禧。這種榮譽,絕對不為蔣介石所能接受。白先勇在書中數度表示父親的忿恨,一直在四平街戰役上,似有不少弦外之音。

  第三道冤是國共內戰最重要的徐蚌會戰(即中共所稱的淮海戰役),蔣介石錯用戰略,把60萬部隊放在徐州平原,讓共軍易於攻擊。用人方面又重用黃埔系的庸將,在華中司令部外,另設立華東司令部,分掉白崇禧的指揮權。當白崇禧知悉排陣拙劣及軍將人選後,拒絕擔任總指揮,打一場必敗的仗。白崇禧自然被責備拒絕接受命令,含了不少冤。其實,白崇禧認為蔣介石戰略錯誤的看法,也是李宗仁在回憶錄的看法,亦是一些外國學者的看法。國民黨在三大戰役敗陣,實怪不得白崇禧,白先勇以半激動的筆觸,幫父親申了這口冤。

  第四道冤是戰事失利後,李宗仁迫蔣介石下野,白崇禧認為蔣介石退下,或有利國共和談,因而做了些「逼宮」行為,讓李宗仁當上代總統。這種近乎張學良在西安事變的行為,應是最令蔣介石不滿的地方。李宗仁的努力白費之後,亦曾勸白崇禧選擇流亡美國,不要到台灣。不過,縱有張學良被軟禁的例子在前,白崇禧仍君子坦蕩蕩地跟隨國民黨到台灣,作出跟李宗仁不同的選擇,是看得出白崇禧性格上的光明磊落。這道冤令白崇禧被監視下,在台灣度過了他的最後17年,也只當上一個可有可無的閑官,直至歸真。

  白先勇替父親寫下的文字,不是激烈,不是追究,而是尋真。白先勇也清楚指出,白崇禧與蔣介石之間有數不清的恩恩怨怨,是恩多,還是怨多,撥開國共放下的濃霧,把歷史看透,自會有合適的評論。但其實,白崇禧在書中除了俠骨外,還有柔情。白崇禧三十多歲才成家,唯一妻子馬佩璋為白家誕下十名孩子,在動亂的年代,共同面對國之憂、家之患、個人的失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白馬二字已是漂亮的配合,放在白崇禧和馬佩璋身上,更教人多一分欣賞。真正的教養,可以在兒女身上發現。比較白先勇和蔣經國,可以看出不少白崇禧和蔣介石之間的分別。白先勇謙謙君子,醉心學術;蔣經國是特務首領,辭世前仍高壓治國。白先勇描寫白崇禧在台灣時期的事蹟及家庭生活,特別是六姊白先明的部份,非常細膩,也充滿白先勇風格,讓人感動。

  當然,《父親與民國》是白先勇替父親說出多年來沒有說出的話,不是一部很嚴肅地挑選史料的著作,但帶出來的意義和味道,是強烈的。細味品嚐書中的細節,其實亦有助理解不少國共兩黨留下的盲點。像四平街戰役,俄軍其實並沒有拖國民黨後腿,反有協助白崇禧追擊林彪。像白崇禧的好友葉公超,因外蒙入聯問題,與蔣介石政府意見不合和失言,引致離職,也教人重新想起,1971年前聯合國內的決議,是由國民黨政府負責。通史往往勾出大輪廓,內裡細節需要慢慢細味,才能盡窺全豹。片面的閱讀,造成片面的理解,是不幸。被國共兩黨所留下的片面歷史所誤,更是不該。不艱澀的《父親與民國》,或許是大家提起興趣,返回歷史現場的一道引子。不認識白崇禧這位近代英雄和硬漢子,更是學識上的一道遺憾。

2012年5月11日 星期五

你若安好 便是晴天



  香港中國語文科讓人留下的回憶,恐怕是片片連不起來的散碎,更沒有太多人對秦牧的《潮汐和船》、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或梁容若的《我看大明湖》等文章,留下甚麼深刻印象。課本和文章,讀完不能帶來回味,無疑是教育者眼光失誤。云云課文中,仍有滄海遺珠、教人記起者,相信是悄悄地走了,揮一揮衣袖而不帶走一點雲彩的徐志摩,和他那首你總會記上一兩句的新詩《再別康橋》。

  徐志摩的一生,跟戀愛分割不開,他的短暫一生是不斷尋找和沉溺在戀愛當中。與沒有感情的張幼儀結婚與離婚,戀上有夫之婦陸小曼,不理會世俗的枷鎖,跟陸小曼一同再婚,稱得上第一代愛得轟烈和精彩的情種。徐志摩不單得到陸小曼完全著了火的狂戀,還有在餘生默默生活下去的張幼儀的原諒,他是一個幸福的男人。但更幸福的,其實是獲得林徽因一份終生無言的眷愛。徐志摩死在赴約的空難,令這段沒有譜成的愛戀,更形淒美。

  《再別康橋》寫的,是16歲的林徽因在倫敦不辭而別之後,有婦之夫徐志摩傷心落寞的心情,無疑,徐志摩被青春少艾的林徽因迷倒了。林徽因的故事,倒不是太多人完整地寫過出來,也許她的後期故事是平凡的、世俗的。下嫁丈夫、誕下一子一女、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設計國徽、投身在中國古建築的文獻,不若徐志摩葬身在空難那麼轟動浪漫。在自由戀愛的今天,或許我們不能明白80多年前的林徽因,為何不肯選擇及後為她離婚的徐志摩,而下嫁梁思成。是害怕世俗的嘲笑,還是聰明地為了避開愛火燃燒後剩餘的平淡,白樂梅在她的著作《你若安好 便是晴天》,有細膩感人的詳述。


  白樂梅的文筆清雅,行文如詩畫一樣秀麗,林徽因純潔的形象,表現得脫俗非凡。這種文學小說的寫傳記方法,教人有不少墮入感,就像被電影女主角深深吸引一樣。林徽因的身世不是顯赫,但也是有點來頭。父親是在北洋政府工作的林長民,與梁啟超是世交,因而早有把林徽因嫁給梁的兒子梁思成的意思。林長民在反張作霖的巨流河一役喪生,林徽因及後便下嫁了梁思成。是接受父的遺命、自由戀愛、還是避開徐志摩,是林徽因留給世人的問題。讀建築的她,是一名浪漫詩人,寫下不少感性動人的詩。白樂梅嘗試用文字把林徽因寫每一首詩的心境,描繪成一幅幅圖畫,是很有心的創作。生活交織著情感,思緒結集成情懷,林徽因對愛的感受,從她的詩,可以細嚼,可以品嚐,可以融入心窩。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是白樂梅用來描述林徽因對徐志摩的愛,這種愛,太艱深,也太沉重,徐志摩和梁思成也沒有為林徽因背上同等的重量。徐志摩被放棄後,急速地與陸小曼搞上;梁思成在林徽因辭世後,也迅速和林洙再婚;林徽因很快成為他們的過去式。真正願意為林徽因付出重量,終生不娶的,反而是鄰居金岳霖。白樂梅在書中含蓄地讚賞金岳霖,他比徐志摩和梁思成,更應該獲得林徽因的愛。他出現得遲了,又或許他的時代早了,教他只能把愛埋在土裡。「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也是金岳霖默默送給林徽因的說話。

  在此時此刻去回看林徽因、金岳霖,甚至張幼儀的執著,像走進博物館看展品,少了一份時代感,他們只是生活在半自由的戀愛世界,走不出俗世為他們定下的框架。晚九朝五的年代、物質主義的生活主宰了現代人的情感,享樂才是生活,磚貴才會情重,成了今天的標準,他們也愛得放任,愛得灑脫。假若林徽因在今天才遇上金岳霖,他們會把「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仍然留在心中嗎?

  歷史沒有如果,只有那個年代的林徽因和金岳霖,以及一份教人緬懷的心靡。

2012年4月11日 星期三

我們最幸福


  20世紀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擁有出眾的洞悉力和筆觸。60多年前完成的預言小說《1984》,被視為極權主義的虛擬經典。此時此刻,蘇聯已完全瓦解,一眾昔日東歐各國換上新面貌,中國遠離烏托邦的建國概念,《1984》內種種國家機器惡招劣式,卻沒有從此消失,不幸地又獨有地在北韓仍然繼續存在。一切不是虛擬,北韓難民的故事,由美國記者巴巴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以細膩的筆觸,通過《我們最幸福》一書,感性地送上給讀者。

  對於不是居住在南韓、日本、中國東北部的居民,或許對北韓專制極權的金氏皇朝,甚至近日北韓發射火箭衛星,並沒有很直接的關心。球迷所能記得的,或許是2010年南非世界盃,鄭大世在球場淚如雨下的一幕。但實際上,北韓奉行對領袖儒家式的瘋狂崇拜,以及繼續近代甚為罕見的家族繼承模式,仍能強硬地經營超過60多年,並把棒子交到第三代領導人金正恩手上,確是有點令人難以理解,也值得人們去留意和思考。當然,北韓問題箇中涉及不同國家的利益,以及領導層既得利益等問題,非常錯綜複雜。而改革本身就是利益重新分配,要金氏皇朝及其緊密追從者放棄或分享所擁有的權力,更不會是簡單的事情。北韓人被統治者脅持多年,作為國際政治的博弈工具,無法過著具尊嚴的自由生活,是十分不幸。外人也許不明白北韓人為甚麼在這種惡劣的統治下,仍然替金日成和金正日哭喪;他們為的,恐怕是一種虛偽面孔下呼吸和生存的權利。德米克以6個不同背景的北韓難民故事,讓讀者從《1984》所塑造的虛擬鐵幕世界,走進地球內一個確實存在,但又絕望無援的黑暗境地。

  「我們最幸福是北韓人經常唱的愛國歌曲內一句歌詞,以此作為書名,既具真實味道,也充滿反諷意義。這個取名並不是直接翻譯英文原來的書名《Nothing to Envy》,但中文譯名比英文原意「沒有甚麼值得妒忌」,明顯更有代表性。德米克撰寫這書時,用的是口述歷史方式,親身訪問了6名成功逃到南韓的北韓難民,把他們的遭遇和經歷,串聯成仿如電影影像的優美文字,讓人有一氣呵成的感覺。被訪問的北韓難民,以生長和居住在北韓第三大城市咸興為主,當中包括勞動黨年青成員、醫生、類似黑五類的南韓投降軍人後代、金氏皇朝的長期忠實支持者、社會棄民等,他們有兩位是情侶關係,但因背景問題,只能發展若有若無地下戀情。

  咸興在北韓的北部,較為接近中國邊境,離平壤頗遠,平壤政府的直接嚴厲干預,也相對比較少。根據德米克所搜集和訪問得來的資料,咸興在90年代末年開始有小型市集,市民可以進行小範模的買賣,跟平壤的事事處處有所規範,並不相同。書中詳細描寫各被訪者的生活狀況、價值觀、與家人的生離死別、逃亡經過,不少部份和材料集中在90年代北韓食物短缺引致的饑荒,市民捱餓,典當家財,仍不能避免片片死亡的景象,既是傷感,又是駭人。德米克以克制但感性激情的文字,描寫他們被政府蒙騙、欺壓、犧牲;沒有怒言惡語,但充滿片片對人性的反思,對極權的無語,對追求自由的堅持,以和平高尚的善良,來貶抑妄顧民生、攬權霸威的劣行。一些人從盲目相信和崇拜金日成,視他為國家的唯一力量,到感受體驗到被出賣,其實是相當痛苦。他們把自己絕大部份的人生時間,投放在一個被建構的國家概念上面,到頭來踏在中國領土和南韓國境後,才認識到領導人的謊言。北韓只是一個埋葬了人性、佈滿虛偽、沒有愛、滿目蒼夷的絕對貧窮國家。

  當然,作為一名沒有去過北韓的讀者,在被訪者身份被修改和保密下,很難完全一面倒相信德米克的每一句撰文都是實況,不是創作。她的文筆實在不似受訓於寫報導文章的記者,而像一名作家。不過,大家也不應略過書末的後記,內裡列出了訪問以外,德米克參考過的材料,內容相當充實。就真實性而言,至少平壤政府也沒有提出任何資料和證據,說明或講解一名北韓平民的普通生活,與德米克所述的,有怎樣的不同。而從文筆來考慮,德米克的文字是秀麗而且平實,也沒有不顧一切跟隨美國總統們妖魔化北韓的路線。閱畢全書後,會讓讀者相信,書內所描寫的,是頗為真實的一個北韓部份。

  《我們最幸福》一書也讓人想起大躍進和文革,人民饑餓、倒下、失望、死去,但還有在理想主義下被欺騙、被出賣。盲目得似紅衛兵,以為自己是一個一個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準備為國家綻放光芒,到頭來卻自慚內咎,悔不當初。依靠口號式精神勝利法,改造思想,不顧經濟現實,來追尋烏托邦生活,已經證明是失敗的做法。德米克在書中引用了一些歷史數據,說明60年代時期,北韓比南韓豐足,農產品生產量和電力供應,都較優勝。北韓走上貧窮之路,在經濟學而言,是經濟增長沒有跟上人口的增長需要。無論食物、生產設備、日用品、消費品、教育、娛樂節目,都只是沾染革命改造的色彩,但卻遠遠落後於生活所需水平。北韓土壤上只有國家的概念,沒有些微社會的空間。沒有人知道北韓人還要再度過多少年相若的歲月。

  把看完的《我們最幸福》放回書架,心裡浮現的感覺,無疑是「相比北韓人,我們最幸福」。

2012年2月29日 星期三

星空下的小王子




  被繁忙的公務和多姿多采的私務所霸佔的父母,每天對子女最常說的一句話,大概是:我今天很忙,明天再談吧。

  看似恰當的補償,可能是iPad iPhone、旅行,或是像劉若英在電影《星空》內,向女兒徐嬌送上不同款式,但從未戴過的帽子。物質豐富,補不了內心的寂寞。在人類世界,最珍貴和有價值的東西,還是愛。

  或許《那些年》是去年全城最能讓觀眾聚焦的台灣電影,自己更喜愛的,是這齣友人介紹觀看的《星空》。林書宇導演的《星空》,改篇自幾米的繪本作品,主人翁是一位不為父母痛愛的初中女孩(徐嬌飾演)。父母的離異氣氛,令孩子缺乏愛的滋潤。她住在寬敞的居所,卻孤單地在自己的幻想下,創造和品嚐串串純樸真摯的夢想。她和一位男同學(林暉閔飾演),一起坐進宮崎駿式的飛天火車,走進爺爺的無邊際星空,漫步構想出來的美好,既似遙不可及的初戀,又像充實真摯的友情。小孩的世界, 其實是一幅漂亮的拼圖,一切都是完滿美好的,視乎成人怎樣塑造。依賴物質生活,還是注滿愛和關懷,是父母的選擇。缺乏愛的童年和人生,像是失去了一片小組件的拼圖,是一種不能接受的缺憾。林書宇這齣電影,拍出令人不斷反思的味道,小孩子的星空,該是一道真善美的空間。為人父母者,很應該去觀看。

  徐嬌幻想中的大象,也令我聯想到《小王子》。法國飛機師Saint-Exupery在二戰時期寫下的這部短篇作品,是世界著名的兒童讀物,由一隻被蛇吞掉的大象開始。故事內容當然跟《星空》不一樣,但同樣地充滿孩子們豐富的想像,以及愛和善的意義。來自外星的小王子,跌落在撒哈拉沙漠,在地球不同地方和其他星球去感受及尋找不同的東西,包括戰爭所帶來的孤獨和失去的愛。小王子的善心,廣闊似海,直像林書宇那無邊際的星空,代表一份眾人夢寐以求的美好。

  Saint-Exupery戰爭時期的幻想,與及小孩們對後現代世界的期盼,其實沒兩樣,大家都在追求一份寧靜和愛。昔日的戰爭帶來的肉體和心靈的痛楚,現代人只是肉體享受著舒適,心靈還未能到達自我解放、享受人生的地步。至少在電影《星空》內,那對父母未能展現人類應有的愛和樂。兜兜轉轉幾十年,原來我們一直還停留在尋找愛與幸福的定義,不是踏前一步。先一輩人士的經驗和話語,讀的人和懂的人,還是太少。

  有時間的話,作為父母的你,願意去理解家中那位星空下的小王子嗎?

2012年2月24日 星期五

悼胡適:兼評《香港城邦論》




  今天是著名知識份子胡適逝世 50 週年紀念的日子。

  1891年出生的胡適,是上世紀少數學貫中西的學人。少年時期的胡適,已築起非常深厚的國學根基,及後留學美國,接觸西方教育系統,認識和研究西學。胡適回國後,便加入北京大學任教,出人意表地由中國哲學開始教起,並建立了一套獨特的學風。他致力推動普及教育,鼓吹白話文和新文化運動,是五四運動其中一位倡導者,大力喚醒國人對學問追求的需要,打知識救國牌。胡適曾在抗日戰爭結束後,擔任北大校長,也是自由主義的追求者。他追求的自由、平等、博愛,正是法國國旗上藍白紅三色的代表意義。胡適的黃金歲月,不幸適逢國難時期,在書生救國的情操下,當過國民黨政府的駐美大使,游說美國在抗日戰爭時對付日本,以及國共內戰時出面調停,可惜兩次皆無功而還。1949年後,胡適隨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移居台灣。1962224日,因心臟病逝世,享年71歲。

胡適的學術著作相當多,水平更是超卓的,與晚年的梁啟超更是惺惺相惜。胡適平易近人,沒有驕橫霸氣,若不是生於戰亂時期並參與政治工作,著作應該更多。這等知識份子的風範,只能在歷史內尋回。今天再談起北大,香港人對孔慶東的認識,一定比胡適多。知識份子由昔日帶領文化運動的學匠,變成今天在電視台以謾罵為樂、帶動民粹、不做好學術研究的叫獸,這一百年來的社會,看得見的進步,是少之又少,胡適的新文化運動是失敗了。以前是追求探索學問為己任,今天是識字求財為前提,像港大的八一八獻媚,盡丟學人的風骨。

但是,很多人忽略的,是孔慶東「很多香港人是狗」的言論,只不過是粗人在茶餐廳的最低程度粗語,帶有侮辱,但仍未算惡毒。香港部份人反諷的「蝗蟲」論,也只算是侮辱,不是惡毒。當然,兩者皆不恰當,必須予以批評和糾正。知識份子應有更包容的胸襟,不是孔慶東這種極端偏頗的視野,胡適對學術的態度和精神,才是今天學生們應該追求的理念。

既然有提到「蝗蟲」論,便很難不提到陳雲。正當「蝗蟲」論也被香港社會,普遍評為不甚恰當之後,陳雲曾撰文寫了一篇題為《用蝗蟲,還是不用蝗蟲,這是一個問題》的文章,堅持偏鋒路線,這是無疑走進了跟孔慶東相似的死胡同,不能抽身出來。但如果有認真閱讀和思考陳雲所著的《香港城邦論》的話,你不應為此覺得驚奇。


《香港城邦論》被不少迷雲黨人士大力吹捧,說是今天香港的良方妙藥。自己對陳雲在書中,提出的城邦論政治建議,沒有任何評語,多元社會,應包容不同看法。學術有自由,反共有自由,只要立論清晰,觀點有理,便是一部好書。一部書,不是因為它反共,就是一部好書,而是有理有據,不偏不頗,帶領讀者思考,才是好書。在這前提下,《香港城邦論》便不是一本值得學習的書。立論偏頗,演譯歷史牽強,內容前後矛盾,是這書的致命點。

《香港城邦論》全書有八個章節,但陳雲的框架論據,其實大抵是:(一)香港建立的時間最長,由1842年開始,約170年;中華民國也是由1911年開始,約10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只是由1949年開始,只有62年;香港殖民地時期的城邦文化歷史悠久,遠比中華人民共和國長,也具備獨特的成功特色,今天應該重新塑造;(二)中共曾是共產國際一份子,是蘇俄政權的傀儡,像元、清一樣,是外族政權,不屬中華文化的一部份,香港應該自我反省,不與「外邦」為伍。

  昔日香港算不算是一個城邦,其實很主觀,很取決每個人的政治心態,自問不懂評。自己也不反對香港殖民地時期的系統,有很多優點,但陳雲以百多年的年資,蓋在香港的額頭上,倒有點堆砌感覺。香港真正步入今天的系統,是上世紀70年代,麥理浩到任之後。從那刻開始,才陸續有廉政公署、九年免費教育、居屋、交易所合併等政策,這也是香港成為殖民地120多年之後的事情。我年幼時,從父親聽到不少「戴銀紙」時代的故事,電影《歲月神偷》也帶出一幕,醫院護士打一支針也要付小費的陋習。而事實上,首幾任的港督,不少有軍人背景,也有很多歧視華人的政策,陳雲沒有細述這些事例,便認定香港的城邦歷史源遠流長,是沒有說服力的。甚至對於新界丁權建屋僭建的問題,陳雲籠統視之為港英政府保存歷史習俗的努力,不屬於種下禍根的懦弱和縱容,絕對是不合理的視野。

  陳雲從歷史上批評中共的角度,也有很多值得相榷之處。把元和清視為外族來看待,不符合官方正統歷史視野。漢、滿、蒙、回、藏的五族共和,是袁世凱在中華民國期間定下的框線。陳雲承認並大力推崇中華民國,卻不承認蒙古族和滿族的地位,是非常矛盾。在書中批評清政府時,還不斷用「滿清」來表現族群差異,是不嚴肅的做法,至少我在不偏頗的正規學術歷史書,從沒有見過這種處理方法。

  就算陳雲試圖突出元代和清代視為外族政權,是一片暴政,沒有中華文化,進而拖中共下水,也不見得有說服力。說清代有海禁政策,影響民生,其實明代早有海禁;說清代有密奏的極權制度,其實這也跟明代的東廠及錦衣衛制度相像。說歷史就不能只說壞的一面,而不去比較前人的做法。不少極權制度的陋習,不是單在清代才有,漢人治國的時期,也一樣有出現。作為合理的著作,應該寫得一清二楚。清代要男人留辮,官分滿漢二級,是歧視,但順治時亦曾有皇命禁止女人纏足,保護女性,只是漢人不理會,這些也應討論。中華文化的女子纏足,漢人愛女子的腳嗅,甚至是宮廷的太監制度,皆是文化的一道恥,陳雲不一一論述清楚,而單純攻擊元代、清代,實在不是完整論述。

  陳雲歸納中共為來自蘇俄的外族政權,是細菌。但他卻沒有提到中共是由中國人陳獨秀創立,甚至中華民國的首任臨時大總統孫中山,也曾接受聯俄容共的想法。縱使是細菌,中華民國不也是有份幫助製造嗎?陳雲又提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是臨時過渡政府,中華民國才是正統正權。但玩務實政治的美國和世界各國,1971年接受中華人民共和國代替中華民國的聯合國地位,試問有那一個臨時過渡政權,可以在聯合國出席並投票?陳雲說中共是有史以來最長的臨時過渡政權,達62年,但他卻沒有提到中華民國的第一次全民總統選舉,是在1911年之後的79年才舉行。更加沒有提過蔣介石,不理憲制,擔任超過兩屆的總統。1960年,胡適對蔣介石違憲再次參選,表示不同意,結果一代的知識份子胡適,便就此被擠掉。國民黨其後甚至假表姿態為逝世的胡適出書、出選集,結果從未兌現。這些中華民國對知識份子的表現,陳雲願意提到嗎?

  批評中共,拿事實去評,談大躍進,談文革,不難有切入點。但要是作比較,作者就必需持平比較,不是依賴情緒式的文字。上面提到的狗論和蝗蟲論,有侮辱成份,但也未到惡毒的地步。陳雲在《香港城邦論》內的字句是:現在,六十年過去,狼毒之黨國加上一群狼毒之民,在中國故土恢復中華禮樂,看來是無能為力之事。(頁176

我認為陳雲的文字是非常激烈的語言暴力,充滿惡毒的含意。個人絕不接受這種語調。罪不及妻兒,縱批評中共黨員,也不應觸及其他無辜的平民。他們縱沒有學習,不明白真理,就應背上狼毒之名嗎?昔日胡適的敦厚,知識份子的謙和,中華文化的禮,都沒有在陳雲的文字上反映得到。我建議讀《香港城邦論》的朋友,花點心思去仔細消化,慢慢思考,這是一本需要小心閱讀的書。尤其是陳雲在書序內以中華民國一百年來寫出完稿日期,及提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有可能出現中華民國化,箇中的弦外之音,其實很是明顯。已入馬英九內閣的龍應台,批中共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也未以中華民國年號來發表。陳雲的步伐可比很多人還要走得前。

胡適教導大家要以知識充實自己,要思考,可惜在現今繁忙的社會,能做到的人,太少了。面對不同寫作方法的書籍,應該懂得從不同角度來比較,方能貫徹明白,得出自己的結論。現今教育只重背誦,不重思考,不積極教導全方位歷史,造成很多盲點。若有緣人能讀了這篇短文而有啟發,我便心滿意足了。

2012年1月9日 星期一

《龍紋身的女孩》:寡味的荷理活香料


  兩個多月前的一個中午,我在 Starbucks 享受閱讀 Milan Kundera  Immortality 期間,一位穿著極度性感而又非常漂亮的外藉年青女子,坐到我對面的空位。她一身白皙的肌膚,一雙修長的美腿,裙子穿得很短,手上拿著一部 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 來閱讀。我不知道她身上是否有 Dragon Tattoo,但她卻像 Sharon Stone 在《本能》內,交換了幾次美腿的交叉位置,令人難以集中精神繼續閱讀。這次咖啡店的經歷絕對是一次奇遇,這段影像自然一直留在我的心裡,而這份偶遇,也讓我對閱讀 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畢竟,這樣的推介,世上罕有。

  小說 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是一位瑞典人 Stieg Larsson 放在抽屜裡的遺作, 辭世後才出版,由於大受歡迎,譯本相繼發行。我閱讀的,是 Reg Keeland 的英文譯本。故事主要發生在瑞典的 Stockholm 和小城市 Hedestad,性質像偵探小說,男主角努力調查一宗塵封三十多年的少女失蹤案,最終帶來死亡的恐嚇。《龍紋身的女孩》也順理成章成為荷理活的獵物,繼 2009 年出現北歐版後,2011 年拍成另一版本的荷理活電影,由《七宗罪》的導演 David Fincher 操刀,影片焦點是罪行和暴力。

  自己一直不是太喜歡荷理活電影那種標準格局。拍攝方法,敘事手法,太公式化,不能給人意外的驚喜。對沒有看原著的觀眾來說,這齣《龍紋身的女孩》,所走的懸疑、驚慄、暴力路線,成績算是合格,能帶來超過兩個半小時的緊湊感覺。不過電影的味道,還是放進了很多荷理活的香料,搶走了小說的原來質感。當然,這樣說有點不公平,北歐版的《龍紋身的女孩》,自己其實沒有看過,但瑞典電影,很久以前看過一部《狗臉的歲月》,當中人情味很重,也很細膩。Stieg Larsson 的原著,雖然已是 Dan Brown 式的商業創作,但箇中的枝葉情節,還是展現一份瑞典人的生活態度和性格,這些枝葉和細節,在電影中差不多全被剪掉,剩下調查懸案和放大暴力的部份,十分可惜。像 Henrik  Mikael 之間的對話,與及 Mikael 接受聘約之前的細心考慮,電影版都放棄交待,的確很美國人的風格。或許這是今天為觀眾所接受的東西,一體化的物質生活,自會帶來一體化的情感,不同人的性格也因此變得模模糊糊。

  其實, 小說內容的覆蓋面,很廣很闊,Stieg Larsson 放了很多筆觸在查案之外的部份,而這些東西所佔的篇幅也不少。Stieg Larsson 生前是一位資深的新聞從業員,對媒體工作者的操守,有很細緻的討論。小說其實引伸了兩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一個是受財閥財務支援的傳媒,應否揭發老闆的罪行;其次是以犯罪方法得來的材料,應否公諸於世。Stieg Larsson 在小說作了他的判斷,但不代表沒有值得非議之處。電影對這等議題基本上是沒有帶出過,箇中原由,盡在不言中。而事實上, Stieg Larsson 昔日遺下的文字,在今天金融主導一切的社會,有不少喻意。

  而那位龍紋身的女孩 Lisbeth,也不是一位單純的高能力調查員,她在小說內,與 Herriet 是一個強烈的對比。無論背景、學歷、性格、地位、處事方法,都是南轅北轍,但她們卻面對相同的問題,被人凌辱和遺忘。龍紋身的意義,是面對艱難時的手段,當中充滿不一樣的價值觀,也滲透一種犯罪的象徵。它已不能反映社會上的道德,而是一種生活的態度。Lisbeth 依賴犯罪的手段,來解決其他犯罪的問題,好像成了一個新的標準。我們不應忘記,去年拉登和卡達菲的死亡經過。

  小說也有觸及不少納粹黨和舊約聖經的內容,講究畫面的電影,也沒有詳細跟上,觀眾自然也含糊地走過,失去探究的機會。電影的結局,跟小說的結局,有些不相同之處。個人感覺,電影的情節改動,抽走了一些人性元素,不是佳著。Stieg Larsson 的原著小說,的確寫得很引人入勝,若對電影感興趣的,更不應錯過。這是來自一份閱讀感覺,而不是美腿女子的推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