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7日 星期二

仍在努力的村上春樹和他的巡禮之年


  村上春樹最新的一部作品,名字很長,題為《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下稱《多崎作》)。

  小說的名字雖然很長,卻不是一部長篇作品。中文翻譯版,只不過是三百多頁,集中精神閱讀的話,一整天應該可以看畢。慢慢享受箇中文字的魅力,也不過需要三數天的時間,對喜歡找些有趣東西來閱讀的忙碌城市人,是不錯的選擇。近年,村上屢次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得獎者,幾番落空後,花了3年時間,才寫下這部短篇作品,令人有點意外。在出版界,村上已被視為一個能賣錢的icon3年才寫一本書,實在是惜寫;在文學界,也許由於他的書賣得好,不大合符諾貝爾文學獎傾向的儉樸泥土味,所以還未出現錦上添花的一刻。而這部《多崎作》在題材、篇幅及落墨上,看來並不進取,不著意構思一部能多賣錢的長篇小說,也沒有刻意走上諾貝爾路線來討好評審。當注視和壓力持續增加,村上小休後,在積極邁向國際的巡禮之年,選擇駕輕就熟的短篇小品,甚有輕裝重新出發的味兒。

  其實,好的小說是不計較長短。村上的長篇小說,隱喻及謎題不少,需要花時間思考及消化。短篇小品的故事性反而較強,易有一氣呵成的感覺。像他所寫的《國境之南 太陽之西》,縱使故事枝葉不多,但主線清晰,把城市人生活豐富但內心孤獨的反差,世俗的懦弱追求完全真愛的無奈,描寫得簡潔精彩,也觸動了很多讀者不易自我察覺的心靈。

  《多崎作》有這道框架,故事減少了村上慣用的超現實情景,反以濃厚的社會氣息來講故事。主人公多崎作如舊是一位城市的平凡人,職業是設計車站的工程師。有父蔭,卻對家族的生意毫不感到興趣。在大學的年代,一群很稔熟而名字又充滿色彩的朋友,赤松、青海、黑埜、白根、灰田,忽然完全脫離了他的生活圈,令多崎過了一段崩潰的日子。多崎從不明白究竟,也沒有去探究究竟。在往後的日子,多崎對友情和感情沒有再認真付出,也沒有摰友。直至十多年後,一名充滿魅力的女子木元沙羅,吸引了多崎的心,也著多崎解開多年來鎖在背後看不見的鎖。走入事件圈的中心,尋訪遠方的故友,多崎開展了他的巡禮之年。

  單從故事情節來看這部《多崎作》,是有點推理小說的味道,讓讀者一點一點翻開多崎昔日被封鎖的日記簿。以這種結構方式寫小說,無疑令村上跟諾貝爾獎越走越遠。但實際上,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不一定是讀者的愛好。村上選擇繼續做村上,寫自己風格的小說,是最恰當的做法。廿多年前的舊作《舞!舞!舞!》,其實也是這條訪故友尋答案的軌道。認識村上的朋友,大多明白村上的故事從來只是一個框架,理解人物所代表的意義,才是閱讀村上小說的趣味。像《多崎作》,有些細節最後仍然是沒有交代,不像東野圭吾那樣透徹地把每一個環節,都解釋得清清楚楚。要明白 《多崎作》內所帶出的話語,相信要理解『巡禮之年』、白根和綠川之間的關係。

  『巡禮之年』本身是李斯特的鋼琴作品,字面卻有進行宗教之旅的味道。在小說內,似在說多崎尋訪舊友的幾個旅程。但實際上,更似暗示多崎多年未解開的心鎖,那就是白根。白根所彈奏的『巡禮之年』,一直留在多崎的心中,巡禮之年是白根的借代。灰田留給多崎的其中一張唱片,是『巡禮之年』,也是在暗喻多年來白根一直在多崎不遠的空間。灰田的出現,是要借灰田的父親,帶出不同年代的綠川。綠川和白根都是彈琴之人,也選擇遠離謀生之地,到陌生的地方遊歷,開始他們的巡禮之年。村上以『巡禮之年』把他們連在一起,也許在暗示他們的命運和遭遇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村上沒有明說,但白根可能經歷了綠川相似的遭遇,綠川也可能遇上白根最後的結局。人生不可能每一件事都有答案,看不透,搞不懂,有時需要推敲一下。

  綠川在小說內,是一個沒有和多崎有直接聯繫的角色。但不要忽略村上構思多崎的心思,多崎其實是一個車站,他聯繫了其他人;『巡禮之年』是一首曲,它同樣也可以把愛上音樂的人扯在一起,它聯繫了故事內的白根和綠川。白根是多崎思慕的象徵,也是多崎的心鎖;綠川倒是一個境界,他把不同背景的人都看透了。白根的動人是每個人的起步點,那份明艷充滿顏色;綠川的通透是每個人的終點,對各種顏色都不再迷惑和顫動。從白根到綠川,人需要很多的歷練,這正是多崎作需要經歷的巡禮之年。村上的世界觀,是不同的人和物佈滿很多看不見的、不能言喻的聯繫。去年談《海邊的卡夫卡》的時候,也嘗試從聯繫來談很多條連不起來的線。村上在《多崎作》更把聯繫的概念形象化,以多崎沒有色彩的本質來講故事。

  事實上,聯繫是人與人之間最具價值的東西,沒有聯繫,只有停不了的孤獨,這是廿歲時期多崎所面對的困境。當多崎跟赤松、青海、黑埜等人重新接上後,看不見的心鎖便慢慢解開。赤松、青海、黑埜各自向多崎說出了淺白,但多年來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村上慨嘆人世間充滿不同形式的疏離。白根對多崎無情的指控,也許是來自沒法面對多崎的自卑,這是另類的疏離。如多崎的夢一樣,白根的夢也許是充滿多崎的身影。村上把白根和黑埜創作成一組混合體,黑埜對多崎說的心底話,也應該是一直藏在白根心底的話,但她把話粉碎了。這些有顏色的人,因著個性,往往不願跟人聯繫,在自己的空間生活。這也是村上給現今社會側面但真實的描繪。

  不能說《多崎作》超越了村上的過往,但可看出他仍在努力找不同的社會現象作題材。《1Q84》談現代人的罪惡和信仰,《多崎作》淺談後現代社會的疏離,下一部是甚麼,只有村上自己才知曉。但村上要甚麼時候才能學綠川走完那巡禮之年,恐怕是一條無人能答得到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