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4日 星期日

《大江東去》:浪花下的半壺濁酒

  司徒華的回憶錄《大江東去》,是今年書展其中一部受注目的作品。

  「大江東去」四字,來自蘇軾的《念奴嬌 赤壁懷古》,內裡說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然而在書的附錄,司徒華的好友游順釗卻提到,大江東去的字面背後,雖有一份詩人感嘆,但風雲人物卻如蘇軾的詞句一樣,不但不會被淘盡,反在險曲的激流中,更能濺出精彩的浪花(第500頁)。

  的而且確,司徒華過了精彩的一生,也表現出一份堅韌的毅力和高度的克儉。無論你是否認同他所有政治觀點,香港回歸前後的政治舞台,已留下了他的歷史位置,他的政治涵養也值得肯定和尊重。而這部《大江東去》,便把司徒華一生的政治經歷,帶到讀者的眼前,當中包括學友社年代的親共活動、教協的催生、金禧事件、六四與支聯會、五區請辭等等。

  這篇短短的書評,不是準備重複書中的陳述,或是對這些事件作出評語,因為當中涉及太多政治取向和意識形態。總會有人認為司徒華是對,也有人對他提出質疑,這些不太重要。看回憶錄,我覺得更有意義的,是從文字中感受當時人的心路歷程,與及有否提供一些公開材料以外的一手訊息,來填補歷史上的空格。

  若從這個角度來看《大江東去》,它便不算是很高質素的回憶錄。從書局買下這部著作,花了兩個晚上,便看完了, 箇中原因, 是內容平鋪直敍, 沒有引人入勝的地方, 速讀已可以。司徒華數年前撰文評論高繼標所著的《羅德丞政海浮沉錄》時,曾說「一本書有可讀性,不代表有可靠性。同樣地,一部回憶錄,有很大的吸引力,卻不一定寫得好看。對《大江東去》整體的感覺,是書的政治味道太重,太著重講述政治事件的發展枝葉和是非剖析,旨在保存司徒華的政治形象,但缺乏自我性格的真情表露,沒有太多感性之處。

  司徒華在書中,承認曾加入中共青年團前身的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第67頁),也不諱言作為「政治動物」並不可恥(第393頁),但他給初戀情人黃少容的篇幅實在太少了,只佔500 頁著作當中的6頁空間(第420-425頁)和一些相片, 說的,也只是拜祭,而不是交往經過。從游順釗的附錄文章中,看到的黃少容部份,可能還更直接和具參考價值。一個政治人物,也應有感情生活,司徒華真的可以把感情壓得那麼低麼?我不清楚,但若從《大江東去》來衡量,連作古之後的回憶錄,還是不肯說出不結婚的原因,總教人有不透徹的感覺。司徒華透過弟弟司徒強帶出中共對婚姻那套政治觀念(第95頁),卻沒有直接談到中共的無神論,和黃少容的基督徒身份,只說到為了完成黃少容的心願,在黃辭世後的1985年成為基督徒(第424頁)。司徒華放棄了感情生活和不結婚,從側面看,是政治壓倒了愛情。共產黨的唯物主義,確累人不少。

  除個人感情藏得很深外,司徒華也沒有很完整地,把一些坊間可能更有興趣的事情弄清。例如為甚麼他當年要阻擊杜葉鍚恩,為甚麼當年對陳竟明、范國威內閣下封殺令,致令一群改革派退出民主黨,這些都是讀者有興趣知道的。奈何司徒華在這兩件事情上的「回憶」,很短淺。1995年的葉錫恩競選事件,提到的是葉不願意和他握手,與及他不准助選團批評葉的年紀(第389-390頁),這些都不大算是甚麼特別材料,腦海的回憶應遠超這些。又如2006年的「真兄弟」事件,只寫了短短的一段(第289頁),甚至連陳竟明和范國威的名字都沒有提過,這都似乎反映著回憶錄的取材上,有很大的傾斜性,不夠充實和完整。

  而細味品嚐50年代的學友社時期,司徒華其實也是說得很模糊。像在1958年被「奪權」後,為何還甘心處埋社址租約、裝修等社務事情,與及受歐陽成潮指派到《兒童報》當編輯(第84頁),當中的心跡著墨不多。司徒華的妹妹司徒娟,在1959年的大躍進時期回鄉建國,已有不快經歷(第98頁),為何他不在那時已經開始反省中共的功利主義,而要等待1966年向當時香港《文匯報》社長孟秋江申訴失敗後(第90-91頁),才轉為心灰意冷?這些都應該有更深層的內心表述。而看書的,也應懂得在文字的行間中,發掘更多沒有言盡的話語。

  全書的編排,不是扣得很緊,也不是以一絛時間線來貫穿,令讀者有飛來飛去的感覺。像上文提到司徒華向孟秋江申訴失敗,1966年,在書的第90-91頁,但司徒娟在大躍進時期的不快經歷,是1959年,年期更早,但反而在書的第98頁。讀者看書的時候,實在不易掌握司徒華心路歷程的轉變。這份不連貫,也許是由於著作有一些部份,是採用了司徒華在報章發表過的文章,但把它串成回憶錄的話,卻需很大的寫作功力。唐德剛以李宗仁的口述歷史,寫下甚為經典的《李宗仁回憶錄》,便用了很長的時間建構;齊邦媛寫自己的回憶錄《巨流河》,也花了幾年的時間來整理。我相信,若果司徒華親自執筆修改和整理,效果應該會有所不同。李宗仁拿槍不拿筆,找唐德剛操刀,也需跟唐德剛作很多交流和討論。司徒華的親屬靠整理錄音的方式,把回憶錄完成,已有先天性的不足。編排一部回憶錄,像拍一部電影一樣,怎樣使用材料,怎樣說故事,是一種藝術和技巧。是的,有很大吸引力的回憶錄,卻不一定寫得好看。

  「大江東去」四字,也令我想起放在《三國演義》開首的《臨江仙》。楊慎這首詞不比蘇軾的《念奴嬌 赤壁懷古》遜色,也有望水東逝的感嘆。楊慎的《臨江仙》全詞如下:

    滾滾長江東逝水 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 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談中

  是非成敗,只是世上的秋月春風。回憶錄沒有必要計較成與敗,但求一份真。沒有盡言的《大江東去》,只能算是白髮漁樵的壺濁酒,不夠盡慶。在浪花下真摯地笑談往事,不應有底線。那條底線早已被淘盡得一乾二淨,想找也找不到。


司徒華的回憶錄《大江東去》,沒有盡言,只能算是浪花下的半壺濁酒,不能盡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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