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一月,我走進了中文大學蒙民偉樓,開始上高華老師的課,科目為「當代中國問題研究」。
那一年,高華老師獲授任為中大歷史系的客席教授,使我有幸在香港親身接受他的教導。高華老師一身樸素衣著,白白的頭髮,學者型的金屬眼鏡,談吐溫文爾雅,是孜孜不倦的知識份子模範。很多批評針對中國大陸學術造假腐敗,學者販賣謀利的偽術和學位,賺取豐厚的演講酬金,但只要上過高華老師的課,感受過他對學術和教學的認真,便會不若而同說出:慢著,中國的土壤裡至少還有南京大學歷史系的高華教授。自大的李敖曾說過,攪學術研究,既要闊,又要高要深,我深信高華老師是少數有這道能耐的真正知識份子。
我還記得他在中大的第一課,討論Mark Bloch那部《歷史學家的技藝》,侃侃而談歷史學家需要走進今天的社會,而不是停留在過去。他也就研究歷史的方法,包括口述歷史和回憶錄的應用、官方與民間材料的取捨、他國歷史材料的比較、考量真偽等等,作出具份量的指導。高華老師給學生的勉勵,是研究歷史需要小心鑒別和判斷,方能真正讀懂一些語意曾被膨脹或修飾而又浩如煙海的史料。對學習和研究歷史的學生,這些基本功底可謂終生受用。而我當時也不知道,高華老師在中大教學時候的光陰,竟是他人生最燦爛、最精醇的年華。
去年12月26日,高華老師在南京病逝。據報導,高華老師的肝病在2007年已開始發作,那是他離開中大後的一年。熬過了幾個年頭,在發病後也不接受他人張羅籌款,一片謙謙學者的豁達、知識份子的風骨。他一生致力中國近代史的學術研究,把所賺不多的薪酬,大多放在參考書上。知識份子遺留在世的,自然是學問和知識,然而對高華老師最諷刺的事,莫過於他嘔心瀝血、詳述毛澤東躍升成黨主席經過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在大陸仍是禁書一部。這書最終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是高華老師從覆蓋面很闊,卻又很零碎的歷史材料,花上很大心力,把毛澤東前期歷史盡量還原的傑作,是學術界評價很高的嚴謹著作。《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最為人欣賞的地方,不單是內容,而是高華老師的功力,除卻有條不紊整理材料外,他運用了蘇俄方面很多解封的歷史材料,有說服力地清晰化和立體化毛澤東的歷史形象,不受黨史的局限。這才是具真正歷史學家意志的祟高貢獻。
只是,世事總充滿巧合,高華老師恰恰在毛澤東118歲冥壽的一天與世長辭。高華老師的好友許紀霖教授在微博中也提到:「12月26日是紅太陽升起的日子,高華卻在昨晚撒手西去。他是要在這天去天國繼續追蹤真相嗎?」讀後一想,教人無語。高華老師的遺作《革命年代》,出版後已成了我書架上的收藏。這書收集了多篇高華老師的中短篇學術論文,其中有關孫科的研究,很有閱讀價值。而令人遺憾的,是高華老師因健康問題,沒法完成中文大學出版社十卷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中的第七卷《新秩序和新衝突 - 從中共九大到林彪事件 (1969-1971)》,這無疑是世人的損失。
幾個月的教導,不是一個很長的時間,但高華老師給我的感染,是永久的。能在他的課堂學習中共建國前後的歷史,是一種緣份,也是一種榮幸。我還記得高華老師依賴蘇俄解封的材料,側面分析毛澤東在建國初期所走的新民主主義路線,是尊重斯大林的指示。及後急速走向社會主義,並不是所謂的向蘇俄一邊倒,而是斯大林死後,毛澤東看不起接班的赫魯曉夫,也不再遵照斯大林指示的聯合政府路線。這也是我在這個科目的作業論文題目,非常感謝高華老師給我的指導。這篇《論新民主主義被急速中斷的原因》也是我與高華老師之間的一道橋,這份感激,直到永遠。
能答謝和悼念高華老師的,便是繼續以他對歷史鑽研的精神、歷史學家的修養,走進今天社會的空間,寫出具感染力的文章,幫助知識的傳送和推動,那怕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步。高華老師,你的精神需要在世間上繼續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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