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7日 星期二

仍在努力的村上春樹和他的巡禮之年


  村上春樹最新的一部作品,名字很長,題為《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下稱《多崎作》)。

  小說的名字雖然很長,卻不是一部長篇作品。中文翻譯版,只不過是三百多頁,集中精神閱讀的話,一整天應該可以看畢。慢慢享受箇中文字的魅力,也不過需要三數天的時間,對喜歡找些有趣東西來閱讀的忙碌城市人,是不錯的選擇。近年,村上屢次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得獎者,幾番落空後,花了3年時間,才寫下這部短篇作品,令人有點意外。在出版界,村上已被視為一個能賣錢的icon3年才寫一本書,實在是惜寫;在文學界,也許由於他的書賣得好,不大合符諾貝爾文學獎傾向的儉樸泥土味,所以還未出現錦上添花的一刻。而這部《多崎作》在題材、篇幅及落墨上,看來並不進取,不著意構思一部能多賣錢的長篇小說,也沒有刻意走上諾貝爾路線來討好評審。當注視和壓力持續增加,村上小休後,在積極邁向國際的巡禮之年,選擇駕輕就熟的短篇小品,甚有輕裝重新出發的味兒。

  其實,好的小說是不計較長短。村上的長篇小說,隱喻及謎題不少,需要花時間思考及消化。短篇小品的故事性反而較強,易有一氣呵成的感覺。像他所寫的《國境之南 太陽之西》,縱使故事枝葉不多,但主線清晰,把城市人生活豐富但內心孤獨的反差,世俗的懦弱追求完全真愛的無奈,描寫得簡潔精彩,也觸動了很多讀者不易自我察覺的心靈。

  《多崎作》有這道框架,故事減少了村上慣用的超現實情景,反以濃厚的社會氣息來講故事。主人公多崎作如舊是一位城市的平凡人,職業是設計車站的工程師。有父蔭,卻對家族的生意毫不感到興趣。在大學的年代,一群很稔熟而名字又充滿色彩的朋友,赤松、青海、黑埜、白根、灰田,忽然完全脫離了他的生活圈,令多崎過了一段崩潰的日子。多崎從不明白究竟,也沒有去探究究竟。在往後的日子,多崎對友情和感情沒有再認真付出,也沒有摰友。直至十多年後,一名充滿魅力的女子木元沙羅,吸引了多崎的心,也著多崎解開多年來鎖在背後看不見的鎖。走入事件圈的中心,尋訪遠方的故友,多崎開展了他的巡禮之年。

  單從故事情節來看這部《多崎作》,是有點推理小說的味道,讓讀者一點一點翻開多崎昔日被封鎖的日記簿。以這種結構方式寫小說,無疑令村上跟諾貝爾獎越走越遠。但實際上,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不一定是讀者的愛好。村上選擇繼續做村上,寫自己風格的小說,是最恰當的做法。廿多年前的舊作《舞!舞!舞!》,其實也是這條訪故友尋答案的軌道。認識村上的朋友,大多明白村上的故事從來只是一個框架,理解人物所代表的意義,才是閱讀村上小說的趣味。像《多崎作》,有些細節最後仍然是沒有交代,不像東野圭吾那樣透徹地把每一個環節,都解釋得清清楚楚。要明白 《多崎作》內所帶出的話語,相信要理解『巡禮之年』、白根和綠川之間的關係。

  『巡禮之年』本身是李斯特的鋼琴作品,字面卻有進行宗教之旅的味道。在小說內,似在說多崎尋訪舊友的幾個旅程。但實際上,更似暗示多崎多年未解開的心鎖,那就是白根。白根所彈奏的『巡禮之年』,一直留在多崎的心中,巡禮之年是白根的借代。灰田留給多崎的其中一張唱片,是『巡禮之年』,也是在暗喻多年來白根一直在多崎不遠的空間。灰田的出現,是要借灰田的父親,帶出不同年代的綠川。綠川和白根都是彈琴之人,也選擇遠離謀生之地,到陌生的地方遊歷,開始他們的巡禮之年。村上以『巡禮之年』把他們連在一起,也許在暗示他們的命運和遭遇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村上沒有明說,但白根可能經歷了綠川相似的遭遇,綠川也可能遇上白根最後的結局。人生不可能每一件事都有答案,看不透,搞不懂,有時需要推敲一下。

  綠川在小說內,是一個沒有和多崎有直接聯繫的角色。但不要忽略村上構思多崎的心思,多崎其實是一個車站,他聯繫了其他人;『巡禮之年』是一首曲,它同樣也可以把愛上音樂的人扯在一起,它聯繫了故事內的白根和綠川。白根是多崎思慕的象徵,也是多崎的心鎖;綠川倒是一個境界,他把不同背景的人都看透了。白根的動人是每個人的起步點,那份明艷充滿顏色;綠川的通透是每個人的終點,對各種顏色都不再迷惑和顫動。從白根到綠川,人需要很多的歷練,這正是多崎作需要經歷的巡禮之年。村上的世界觀,是不同的人和物佈滿很多看不見的、不能言喻的聯繫。去年談《海邊的卡夫卡》的時候,也嘗試從聯繫來談很多條連不起來的線。村上在《多崎作》更把聯繫的概念形象化,以多崎沒有色彩的本質來講故事。

  事實上,聯繫是人與人之間最具價值的東西,沒有聯繫,只有停不了的孤獨,這是廿歲時期多崎所面對的困境。當多崎跟赤松、青海、黑埜等人重新接上後,看不見的心鎖便慢慢解開。赤松、青海、黑埜各自向多崎說出了淺白,但多年來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村上慨嘆人世間充滿不同形式的疏離。白根對多崎無情的指控,也許是來自沒法面對多崎的自卑,這是另類的疏離。如多崎的夢一樣,白根的夢也許是充滿多崎的身影。村上把白根和黑埜創作成一組混合體,黑埜對多崎說的心底話,也應該是一直藏在白根心底的話,但她把話粉碎了。這些有顏色的人,因著個性,往往不願跟人聯繫,在自己的空間生活。這也是村上給現今社會側面但真實的描繪。

  不能說《多崎作》超越了村上的過往,但可看出他仍在努力找不同的社會現象作題材。《1Q84》談現代人的罪惡和信仰,《多崎作》淺談後現代社會的疏離,下一部是甚麼,只有村上自己才知曉。但村上要甚麼時候才能學綠川走完那巡禮之年,恐怕是一條無人能答得到的問題。

2013年11月16日 星期六

那年秋天,他悄悄的走了


  來日悄悄我走了,悄悄得彷似午夜晚風飄,你將感覺到我沒有走遠,仍留在聽這舊調;當你重溫我,在茫然中,思憶裡,所有冷冰的暖了……

  這是2000年的時候,林振強替張國榮寫下的最後一首歌詞,歌名是《願你決定》。晚期逐漸減產的林振強,好像已知曉日後會走的路,早早在這首情歌內,留下了這段含蓄的弦外之音。3年後的秋天,他真的彷似午夜的晚風,悄悄地飄走了。患病不張揚,只脫了一次週刊的稿,不留下甚麼煽情的呼喊,坦然走完人生最後的幾步,委實是真正的大丈夫情操。每次聽著充滿詩意的《願你決定》,總有一陣莫名的感動。林振強的歌也一直仍留在我的唱盤上,從沒有離開過;重溫他填詞的歌,回味走過的人生,咀嚼度過的生活,欣賞文字的優美,教人感到親切和溫暖。如歌詞一樣,在樂迷的心中,從沒有感覺林振強走遠。

  愛聽廣東歌的朋友,相當沒有人不認識林振強。在云云認識的填詞人當中,林振強是我最欣賞的一位,也是我認為最出眾的一位。優秀的歌詞,真是數不勝數。在一葉館的博客文章中,便曾介紹過《三人行》、《野花》、《細水長流》、《追憶》、《車站》,但未被提及的精彩作品,只有更多。隨心想起,便有《千千闕歌》、《秋來秋去》、《共同渡過》、《摘星》、《藍雨》、《結他低泣時》、《從不知》、《Because I Love You》、《依然》…………要寫,真的寫不完。林振強的歌詞有一個特色,便是用上淺白的文字,潦潦幾筆便能串寫出一份獨特的意境和心情,這份精煉真是不容易達到。像《秋來秋去》開始的一段……紅紅黃黃葉兒伴我窗,飄他方的你可有著涼,靜問為何是你使我等待,怎麼要千滴熱淚滴進我夢鄉;又是涼的秋,愁無盡的秋,知否當你遠去後,牽掛到倦透……小學生也懂的文字,卻是一份詩人的情懷。不認不認還需認,今時今日的填詞人,已經很難達到林振強這個水平。這不單在填詞的造詣,也在待人接物上。低調的林振強,不愛出風頭,也不愛搞綽頭,默默耕耘為音樂帶來色彩和生命,讓人享受真摯感人的歌曲,這份務實確是令人格外欣賞。

  林振強的歌詞好像也有一份特別的能耐,令歌手唱出他們最出色的情感。林子祥的《追憶》、林憶蓮的《野花》、蔡齡齡的《細水長流》、夏韶聲的《結他低泣時》、葉蒨文的《秋來秋去》、杜德偉的《Because I Love You》、陳慧嫻的《千千闕歌》、郭小霖的《從不知》、張國榮的《春夏秋冬》,是曲詞唱皆屬佳作的創作,把歌手的演繹境界帶到一個新的層次,這些歌也成為他們的標記。沒有林振強輕筆一書,這個世界便少了一份色彩。

  轉眼便是十年時……從不知,從不知,何解你充塞我所思;陽光中,無枯枝,何解我心中有秋意…..也許,是那年秋天,他悄悄的走了。


張國榮《願你決定》 詞:林振強




年月悄悄遠走了
悄悄得彷似午夜晚風飄
每剛感覺到卻又已走了
前塵舊歌可知多少?
不過忘不了 是流年中 虛空裡
竟會有一曲這樣妙

旋律載滿你的愛
這戀曲音韻創自你笑聲
每當心碎了挫敗跌倒了
凝神靜聽這舊調
一切重生了 在流年中 虛空裡
所有冷冰的暖了

常常望願你決定 共我相伴活出生命
即使我來時沒有愛 離別盛載滿是情
祈求望命裡注定 就算幾多風雨勁
准許這個我共你於今生戀得高興

來日悄悄我走了
悄悄得彷似午夜晚風飄
你將感覺到我沒有走遠
仍留在聽這舊調
當你重溫我 在茫然中 思憶裡
所有冷冰的暖了

常常望願你決定 共我相伴活出生命
即使我來時沒有愛 離別盛載滿是情
祈求望命裡注定 就算幾多風雨勁
准許這個我共你於今生戀得高興

常常望願你決定 共我相伴活出生命
即使我來時沒有愛 離別盛載滿是情
祈求望命裡注定 就算幾多風雨勁
准許這個我共你於今生愛得高興

2013年10月25日 星期五

寫給走了廿年的陳百強:遲來的冬暖


  坦白說,陳百強走的那年,當時廿多歲的我還未是他的歌迷。

  陳百強很年輕便冒出頭來,那時我正在唸小學,對流行曲的認識,僅僅來自收音機和父親買回家的錄音帶。對陳百強的歌有印象,但他的錄音帶,一直都沒有在家裡見過。母親對嗓子不是清脆響亮的歌手,不會送上讚賞。一些些家裡主觀的見解,令陳百強沒有在我腦海留下甚麼座標。老實說,年幼之時,有誰不是這樣受父母的影響。

  到我唸高中的80時代中期,陳百強已經被他人趕上,加上電影《秋天的童話》內一個不討好的角色,讓他充滿一種活在他人影子的味道。間有聽過他一兩首在電台電視台熱播的歌曲,但不會視他為我喜愛的歌手。他當時給我的感覺,是一份不入世的自我,他的歌沒有走入大部份人的圈子。

  抑藥、昏迷、離去,令我對陳百強多了一份惋惜,也第一次買下了他的唱片:《陳百強90浪漫心曲經典》的CD。從這張CD裡的歌曲,我才開始走進了陳百強的世界。以往為人注目的上榜歌曲,只是他的外衣,內裡更闊更深的情感,需要從他那些小眾的小品開始欣賞。的確,包裝掛帥的商品世界,往往令人對事和物失去應有的認識。單靠依賴他人的評語,不親身去感受他的小品音樂,認識不到真正的陳百強。

  沒有高亮的聲線,不靠刻意營造的假音,不走商業化的東洋路線,CD裡的《半分緣》《心碎路口》《對酒當歌》《三個自己》替陳百強奠定了一種不隨波逐浪的音樂個性。說他有詩人本色,並不為過。在他的歌,你會找到一份孤獨的熱情,縱使不為人欣賞,仍努力燃燒著一節又一節的執著。他唱出來的情,不是暴雨式的激烈,也不是弱不禁風的軟懦,而是似一條條堅韌力十足的毛冷線。懂得織的話,會像頸巾一樣讓你帶來一份溫暖。世界不接受你,你還是你自己,是陳百強式的情感。是甚麼緣故忽然對陳百強產生這種感覺,也許像藝術家的畫一樣,離世後才會讓人更珍惜。但更有可能,是年紀長了,對身邊的人和事,有了不同的感應,和不一樣的欣賞角度,超越過往未被釋放的視野。年少時害怕成為小眾,和走入疏離的世界。但原來沒有閒雜人群的空間,才有令人嚮往的寧靜。只可以說,自己很忽然地和自然地受到陳百強歌聲所感染,喜歡上他的歌。

  及後,我陸續尋找陳百強以往出版過的專輯,細味他一段段音樂的歷程。聽專輯,其實比聽精選歌曲,更深入認識一位歌手。一位有感染力的實力歌手,絕對能出品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專輯,送上一籃子的優美歌曲。而不是單靠主打歌,來打天下和打名氣。陳百強的舊作都在黑膠年代,這也是我愛上黑膠唱片的其中一個緣由。今時今日樂壇呆滯,唱片發行商陸續靠復刻舊歌來吸引銷路。一來不用重新錄音,二來新歌也不一定比舊歌好賣。陳百強一大部份的專輯都已經有復刻版的CD重新發行,懷舊的歌迷要欣賞的話,不用大費精神去買入黑膠唱盤,也可以細聽陳百強的老歌聲。

  一大堆專輯中,最具陳百強味道的,我會介紹《幾分鐘的約會》《偏偏喜歡你》《深愛著你》《冬暖》這四張。每張專輯內都收錄了很多「陳」味情歌,盛載著豐富的情懷,讓你找回那些年的感覺。當中的《冬暖》,是比較陌生的一張專輯。但內裡的《感情到老》《盼三年》《長伴千世紀》,都是很悅耳動聽的歌曲,跟昔日的流行金曲,不是同一種格調。陳百強也是少數擅長唱改編西曲的歌手,像《失業生》《脈膊奔流》《在這孤獨晚上》《冬戀》,並不比原曲遜色。也許,你只能記起陳百強唱過這一句:冷暖那可休,回頭多少個秋。但有動人的音樂相伴,秋天後的冬天,其實也是溫暖。

  謹以這短短的文字,送給走了廿年的陳百強,儘管或許是遲來的一篇。

2013年10月16日 星期三

南半球的春天


  兩個平行的世界,是村上春樹創作的標誌。他筆下的1Q84年、貓之村、兩個月亮,都在反覆提醒讀者,在我們存在的國度之外,還有一個不為人察覺的世界。

  不用走入村上那個形而上的空間,不斷轉動的地球,也存在不少為人忽略的土壤。土地上的綠草,暖和的陽光,混合著柔絲白雲的蔚藍,是繃緊金融都市的奢侈品。吃過節的中秋月餅,聽一曲葉蒨文的秋來秋去,然後又把頭鑽進回報率的被窩,是不少人多年不變迎接秋天的生活模式。緊隨北半球的秋天,也許是一份令人不爽的寒冷。但我們忘記了,地球另一半的南半球人們正準備從充滿生機的春天,迎接一個愉快的夏日。


  多年來跟紐西蘭擦身而過,今年終有機會吸一口帶點奇異果味的空氣。雖然只有短短數天,卻走進了一個跟香港完全不相同的世界。沒有幾十層高的擎天大廈,沒有擠迫到缺乏尊嚴的地鐵,路上也沒有千篇一律的汽車品牌,是我對紐西蘭第一個印象。她以不一樣的模式,存在在我家一萬公里以外,悠閒地享受一份獨有的寧靜。不用斤斤計較辣招,不用研究佔中是否邪惡,不用排隊等待吃拉麵或索取幼稚園的報名表格,真是把甚麼都put behind。香港人每天沉醉在狹小的角度,帶著焗促的視野,戮力去保衛點點自以為傲的價值。倘若置身在另一個並存的自由開放國度,回想自己不斷為兩萬元一個地磚的空間而忘我工作,或許會發覺這個現在,是何等的虛耗人生。

  微涼的空氣,撩動看不完的綠草和藍天,艷陽為肌膚蓋上一件不厚的外衣,讓人爽朗地在遊人不多的古樸街道上行行走走。阿飛正傳中那種舊款電話亭,木條搭成的郵局和圖書館,七十年代的雙層巴士,是另類的時光倒流。一杯普通店舖的醇香咖啡,一片新鮮焗製的牛油麵包,帶來連鎖店以外的風貌,和店主濃厚的人情味。遙看一台台馳騁河澗的越野單車,教人尊敬山石的硬朗;再望清澈見底的海水,又立即感受到水的柔情。搔癢的水鴨,飛翔的海鷗,盡情享受春天的祝福和無拘的自由。Bungy Jump讓人膽汗盡漏,但其實不用試,心情也隨春風一樣飄逸到大自然的懷抱,融入這幅南半球的圖畫。

  紐西蘭人也盡情享受他們的春天,他們不用尷尬地在天橋底下露宿。在公園,你總會找到在陽光下看書的人;在海邊,我好像遇上一位看海的卡夫卡;在比較煩忙的都市,到處都看到踏單車和跑步的年青人。他們比坐在冷氣轎車內的金融才俊,更具原始的活力。城市的魅力,不在於擁有多少個景點,或主題公園。到此一遊式的活動,不斷掃擦信用卡的消費,不能讓人發現一個地方值得流連的文化。用腿走過翠綠的草地,吸下一口口穿越陽光白雲的空氣,背著相機,按下快門,把剎那間的映像留下,實在更是令人回味,也是我喜愛的旅遊方式。



  我不肯定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再到紐西蘭,畢竟想到的地方太多了。但可能的話,我還會選擇充滿生機的春天。這是一個令人成長和帶來希望的季節。

































2013年9月8日 星期日

《情約半生》:凌晨前的半杯西冷茶


  三年後又三年,對當臥底的人,是一件慘事。

  九年後再等九年,對追看JesseCéline故事的影迷,倒是一件樂事。

  香港電影人拍《無間道》,像怕你失憶一樣,一年內連拍三集,一於儘快抽乾你口袋內的錢,結果一齣比一齣差。西片的續集,往往是細心考量下的製作。1995年,Ethan HawkeJulie Delpy在電影Before Sunrise《情留半天》分別飾演JesseCéline,兩人在火車邂逅,在維也納的深夜點起了浪漫的火花。九年後的續集Before Sunset《日落巴黎》,Ethan HawkeJulie Delpy再次飾演失散的JesseCéline。他們九年後在巴黎重遇,各自有了伴,但忘不了一見鍾情的刻骨銘心感覺,故事也就停在Jesse準備離開巴黎前,Céline娜娜舞姿的一刻。他們的結局是怎樣,很多影迷的心裡都有點丟不下。再事隔九年的2013年,在第三集Before Midnight《情約半生》,Ethan HawkeJulie Delpy再三粉墨登場,把答案以及JesseCéline後來的生活,告訴了大家。故事的地點也有趣地由浪漫的維也納和巴黎,搬到悲劇發源地希臘南方的一個小島。

  18年共三集JesseCéline的故事,其實有何吸引?我相信這是一般追看《衝上雲霄II》的觀眾,不一定能感受的地方。JesseCéline每集的故事,其實都只有十多小時的事況,很短促,沒有時空上的枝葉,而且多是Ethan HawkeJulie Delpy之間的對白,兩人以外的角色,不過是點綴而已。你看不到Jesse的前妻,也見不著Céline的前度。電影精妙的地方,是一句句生活化,但又坦率得令人咋舌的對白,把角色和多年來的故事,逐一刻入觀眾的腦中。他們說出了一些大家可能很想講,但不敢說的情話、髒話、怨話、歉意,輕易引領觀眾進入電影的故事,跟自己的生活結合在一起,讓人越看越投入。這類劇情,用在短時間空間的警匪故事片,比較多,也比較易。劇情片用上這種安排,無疑對編寫劇本的編劇,有很高的要求才能成事。由《情留半天》到《日落巴黎》,再轉至今天的《情約半生》,觀眾還是這樣受落,集編劇和導演在一身的Richard Linklater,其功力實在不用懷疑。

  導演的功勞是一半,另一半是Ethan HawkeJulie Delpy近乎無瑕疵的演出。由金童玉女的青春,到風華盛放的成熟,再進入體態轉變的中年,他倆一手包辦,讓觀眾親眼見證一對戀人的成長和愛情真實的一面。演員演出一個角色,由年青演到中年,甚至年老,平常得很。可是一般能依賴的,是化妝。Ethan HawkeJulie Delpy願意在JesseCéline的角色,用上十八年時間來演出三個不同階段,委實罕見,也加重了這電影三部曲的獨特價值。Ethan HawkeJulie Delpy之間的對話,很自然,很親切,很流暢,讓人感受不到一丁點兒他們在演戲的感覺。除了感動和讚嘆外,其實也沒有甚麼可以補充。自己的年紀其實和他倆相若,看著他們的變化,再看看鏡子和週遭,更有一份額外的無奈。

  沒有看過《情留半天》和《日落巴黎》,不宜先看《情約半生》。人生應該是順序由23歲到32歲,然後到41歲。很多看過《情約半生》的朋友,把焦點放在愛情現實的一面。由維也納的童話走向希臘的悲劇,也許是Richard Linklater刻意的安排,也是他今天對愛情和家庭生活的暗喻,但電影故事畢竟是電影故事,每個戀愛故事不一定是這樣的。只是JesseCéline的故事還是實際地告訴了觀眾,家庭是戀愛變質的源頭。這種變質,並不是好與壞的改變,而是責任的改變。未擁有子女之前,男女結婚後,已經加入了雙方父母的元素。管理父母的期望,往往成為婚姻生活一個不小的責任,這可不是兩小無差無拘無束的纏綿擁抱那麼簡單。當子女出生之後,這種改變更尤其明顯。JesseCéline的問題,亦是由孩子開始。不少夫婦看畢《情約半生》後,可能更不敢生兒育女。一見鍾情的浪漫火花,原來還是敵不過世俗的繁文縟節、對事業的期盼以及父母的天職,也許是令人失望的事情。但反過來看,人應該更享受可以戀愛的時刻,這段時間可能如太陽沉落地平線般短暫。手錶廣告也有云: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


  JesseCéline的結局是否如希臘悲劇般傷感,觀眾可以各自想像。童話是一種不大可能實現的夢想,但人還是會不斷愛上。Céline在《情約半生》內那半杯沒有喝完的茶,也令我想起張國榮那杯《午後紅茶》,內裡有一句:山水畫只可景仰,難住進現場。正正是JesseCéline的寫照。婚姻生活的枯燥,是否真的不可避免,當然不是一齣電影和一首歌曲說得準。但電影和歌曲,還是能夠帶出不少人的情懷。張國榮的《午後紅茶》,不是主流的熱門歌,認識的人不多,但卻像俗世婚姻生活的一道鏡子,道盡伴侶間不多的選擇。看畢Before Midnight《情約半生》後,再品嚐張國榮這杯《午後紅茶》,你會發現兩者原來有很多巧合和相似……如果失去晚節會很可怕 趁這下午喝啖紅茶 如果得到早餐使你融化 隨著日落謝絕對話 杯耳未裂便放下 誰又要參觀你的家 喝過半杯西冷茶 熱過半天煙花 凌晨別記掛……凌晨時份,Céline那半杯午後紅茶,還寂寞地躺在杯中。

2013年8月12日 星期一

《鄧小平時代》留下的遺憾


  哈佛大學教授傅高義(Ezra F. Vogel)所著的《鄧小平時代》(馮克利譯),在美國獲得不少讚譽。可是來到中華地區,沒有帶來很大的迴響。是818頁紙張的份量,令煩忙的都市人沒有興趣和時間閱讀,抑或書本內容取材角度,對中華地區沒有震撼力,也許是各自表述的最佳演繹。感覺這回事,是多種緣由相互組成的果,沒有絕對的對或錯。為何《鄧小平時代》只在美國受注視,著作有甚麼不足之處,倒是讀書人值得考慮的問題。

  不詳談《鄧小平時代》之前,我想說一則之前白先勇在香港《父親與民國》座談會的軼事。白先勇在介紹他的著作時,曾感謝一位美國的歷史系女教授。她當時也在場,但很抱歉,她的名字我忘記了。白先勇提到,這位女教授是最先一位拋開國共史料枷鎖、研究桂系軍閥的學者,讓人開始在歷史迷霧中認識白崇禧的事跡。白先勇提起這位女教授,無疑是希望帶出,《父親與民國》是一部不沿用國民黨或共產黨立場寫作的獨立著作。一部能超然站在黨政紛爭之上的著作,其價值應受到一定的尊重和欣賞。奈何在座談會內,有一位香港的知名專欄作者,發言讚賞《父親與民國》之餘,也一併「推銷」了龍應台以國民黨角度寫作的《大江大海1949》。這位專欄作者是有心還是無意,把白先勇扯回不願意踏足的政治旋渦,我不知道。白先勇在回應時,也有點語塞,只好把話題再扯遠一些。這事令我感到,香港一些專欄作者,根本不懂分辨學術的獨立性,對一些獨立於政治價值的著作,興趣不大。書本可讀性,還是以政治取向先行。不合符政治立場的著作,便認為不是好書。

  把這標準套在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或許便很容易理解,為何這書在香港坊間沒有帶來很大的討論。傅高義用的歷史材料,沒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傅高義在書中的重點,是寫鄧小平在文革後恢復國家秩序,以及在國際外交方面的成功。這兩範疇用上的篇幅,其實相當多。這也許是西方社會比較容易切入的國度,因此迴響較大,獲讚賞的空間也較多。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儘管傅高義採用的歷史材料不是特別獨特,一部由外國學者撰寫的鄧小平歷史,其實可以在今天混濁的文字世界,客觀地反映那個時代的事況。香港國史科沒有觸及的部份,我們更需要一些中肯持平的書籍,充實識見。傅高義寫鄧小平聯同李先念及葉劍英,恢復文革後秩序、改革經濟的部份,平實易讀,不浮跨地談歷史,是中共黨書以外的難得的好材料。

  然而,書本在中華地區面世的時候,一般的評論,都著眼將鄧小平和六四掛鈎,集中批評傅高義沒有追究和譴責鄧小平在六四事件的責任,只是以「北京之春」及「天安門悲劇」等平淡的字眼作為簡短章節的題目。但這樣的評論,有點將歷史和政治哲學混淆起來。歷史學著作不注入傾側的政治觀點,應該視為持平的處理,否則白先勇也不用感謝那位埋首研究桂系軍閥的美國女教授。歷史學家的首要任務,是發掘真相,不是具政治立場的評論。考慮六四鎮壓合理與否,似乎適合從Michael Sandel那條思辨正義的哲學之旅來出發。就六四事件而言,中共的功利主義社會穩定經濟發展論,以及反共者的自由主義屠城論,是兩種絕對的極端,兩者其實皆沒有準確地說出整件事件的歷史真貌。傅高義在書中的落筆是這樣的:

  『這些溫室中長大的一代學生就像孫中山所描述的1920年代的中國一樣:一盤散沙。趙紫陽的對手指責趙煽動學生,使他們把矛頭對準鄧小平;趙紫陽的擁護者則反過來指責對方激怒了學生,使趙紫陽陷入尷尬的境地。趙紫陽的支持者和對手或許都想引導示威學生,但事實上他們都無法做到。學生們踏著自己的鼓點前進。甚至學生自己的領袖也只能鼓動他們,卻不能控制他們。

  「六四」之後,學生及其家人為死傷者而悲痛,也失去了中國在不久的將來變得更開放、更文明的希望而悲痛。當學生領袖們思考「六四」之後該往何處去時,他們彼此承認自己挑戰國家領導人,期待他們放棄權力的做法太幼稚。……

  很多知識分子、甚至黨的高級幹部也認為,向無辜的人們開槍的決定是不可饒恕的,黨遲早要為這場運動翻案。儘管在決定動武中起積極作用的人仍然在世的時候,「六四」還很難平反,但政府的立場已經有所軟化。在鎮壓後的20年裡,很多坐牢的人都被釋放,官方對這一事件的說法也逐漸變得溫和:先是稱為「反革命暴亂」,然後改為「暴亂」,後來又成了「政治動亂」,最终成為「八九風波」。』(565-566)

  當然,傅高義這樣看待這段歷史,對激進份子來說,真是太溫和了。但傅高義作為一位他國的學者,不囿於政治取向的獨立見解,應該具相當參考價值。可是,這個說法不是社運份子有用的論調,傅高義這部著作自然沒有很大的中華媒體市場。但撇開政治立場的範疇,從史學的觀點來看,傅高義的論述,也是未能還原歷史的全貌。

  寫歷史,最重要的,是材料。胡耀邦逝世後所帶來的中共黨內派系磨擦,是否如所知的資料那樣發生,還待他日中共願意公開檔案後,方能完全知悉。傅高義寫六四事件,材料由1989415日開始。但事實上,我在網絡上讀過一篇仲大軍所寫的文章《中國要弱化兩股極端勢力----憶改革開放第一個十年那次理論研討會》,內裡提到1989458日,中共曾在豐台舉行了一連四天的理論研討會,出席人士皆是當時黨內的中流砥柱,當中能在今天更上一層樓的,包括林毅夫、劉延東、李克強、李源潮、俞正聲、王岐山等。仲大軍暗示在研討會內,一些相當激烈言論的發表者,如蘇曉康、嚴家其、劉再複、包遵信等,及後都沒有在舞台表演的空間。而這個理論研討會的舉行,傅高義並沒有在《鄧小平時代》一書內提出或研究過。

  當中值得留意的人物,相信是趙系人馬嚴家其和包遵信。他們其後在517日發表的《五一七宣言》,內裡嚴厲批評鄧小平。這個研討會的舉行時間,跟六四事件距離很近,跟415日更是接近,從人物的投入程度,要說兩者完全沒有關連,是很難說得過去,也不能解釋為何趙紫陽的對手,堅決認為趙有搞局的機心。看歷史,不能切割日期,亦需要把時間的線性延長,才是合理方法。而實際上,趙紫陽在他的回憶錄《改革歷程》內,也沒有提過458日這個高層次的理論研討會,以及內裡路線上的激烈言論。內裡是甚麼緣故,外人自然不得而知。若傅高義及其他歷史學者能考慮有關理論研討會的材料,著作的覆蓋可以更完整。也許,期待當權派放棄權力的幼稚者,不只那批無辜犧牲的學生。這也是寫歷史書的限制,未曝光的材料往往可以帶來論點的改變,所以歷史書永遠有其還未寫完的一頁。傅高義沒有就六四事件搜尋、考慮和應用甚為重要的歷史材料,才是令人感到遺憾的地方。


  從傅高義的筆觸看,他還是對鄧小平這位政治家持有較正面評價。這也許跟一些純以六四事件來評價鄧小平的人們,有很大的差別。但評價一位歷史人物,是以一件事件,還是一生的功過,應該不是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我們從歷史評價人物,不應抱有「聲妓晚景從良,一世烟花無礙;貞婦白髮失守,半生清苦俱非」的態度。若果人們以書內部份觀點和內容,去否定和拒絕接受一本著作的其他精彩部份,損失的,一定不會是著作者。敢於承認和接受一些正面事跡,才是歷史學家應有的本質。《鄧小平時代》面世後,受到不少政治味濃的批評,傅高義還是堅持了自己的見解,是獨立知識份子學者應有的素養。鄧小平在他的時代,因六四事件留下了一個很大的遺憾,是可惜;傅高義寫《鄧小平時代》,也因材料深度不足,造成一點遺憾,亦是有些可惜。被人忽略的一篇文章《中國要弱化兩股極端勢力》,不單是歷史材料的補充,對不同時間的不同空間,都有深刻的意義,這便是探究歷史可貴的地方,也非常值得香港人引以為鑑。

2013年7月15日 星期一

從不同的角度看新界東北發展計劃

  發展局局長陳茂波剛剛公佈了經調整的新界東北發展計劃,以及「加強版公私營合作」方案。這個方案將會在今天的立法會發展事務委員會,進行進一步的討論。

  數個月前曾經寫過一篇《陳茂波,請你拿出勇氣來》的文章,希望他能頂住原居民何君堯之流的狙擊,交出一份屬於香港人的新界東北發展計劃。當時沒有水晶球的我,寫下我的評估:無論政府最終提出甚麼微調、大調、甚至不調的方案,屆時無論是多少丁屋地、多少住宅地,港人港地所佔比例是多少,公營發展,還是私人參與,噪音都必定會再度出現。說到底,尺土寸金是每人心裡最直接的潛台詞,每點泥每條草都是某些人口袋裡的利益。

  政府最新的計劃和方案出台後,果然是噪音再現。一部份的聲音質疑「加強版公私營合作」是加強版的官商勾結;一部份受影響的農民及住戶則堅持不遷不拆;一部份人忽然看中了粉嶺高爾夫球會的土地,逼迫政府以該地取代新界東北開發計劃的收地。坊間部份媒體雖不致將計劃和方案打個稀巴爛,大部份人還是道學家上身,不願意對計劃表態支持。

  跟身邊的朋友談起這計劃時,其實大部份人都支持政府多增土地資源,增加房屋供應。傳媒和評論員對政府做對了事,也不肯承認,老是彈著監察政府萬歲的舊調,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表現,嚴格來說,已失去中肯評論時事的光環。今天出來支持政府,會先被諷刺為「梁粉」,繼而被標籤為港共份子,總之教你難堪卻步。但若果看見正確合理的事情,也不願意表態,實在遑論為知識份子。石峻一介平民,不用擔憂被扣帽子,就先由我來支持政府這個新界東北開發計劃。

  其實,坊間一片「加強版公私營合作」是加強版官商勾結的指控,本身只是一種估算,難以視為確實的論據。對上一輪的諮詢,發展局(當時的局長是林鄭月娥)忽然建議改為採用傳統收地的模式,來整理新界東北區內私人土地的業權問題,當時的討論其實很激烈。若果大家翻看立法會的紀錄,有不少議員對政府當時的建議,表示不認同或有保留,認為這是侵犯私人財產的舉動,亦詢問政府會否確定業權人的利益。讓我們先讀讀議員甲的發言:……反對強制性徵用私人土地,剝奪土地業權人自行發展土地的權利。……採用傳統新市鎮發展模式發展新發展區項目,讓政府徵用私人土地及在市場出售規劃作私人發展的用地,並無分別,因為政府其實是在不同發展商/土地業權人之間輸送利益。關於給受影響土地業權人的補償……這方面應顧及土地的潛在發展價值。」(立法會發展事務委員會2012628日會議紀要,第18-19頁)

  跟著再讀讀是議員乙的發言:「在土地用途規劃及收地事宜上,公眾利益與個別人士利益之間出現衝突,並不罕見。……雖然支持就新發展區項目採用傳統新市鎮發展模式,以便在個別人士利益與公眾利益之間取得平衡,但如收購/擁有新發展區重大物業權益以參與該項目的發展商/土地業權人的發展建議相當配合建議發展大綱圖的擬議土地用途,政府當局會否考慮確定他們的利益。為方便就發展模式作出決定,建議政府當局把傳統模式及公私營合作模式的推行時間安排作一比較。」(立法會發展事務委員會2012628日會議紀要,第18頁)

  如果你以為這些言論來自石禮謙田北俊,你便誤會了。議員甲是馮檢基,議員乙是涂謹申,兩人皆是超級區議會的議員,馮檢基得票逾26萬,涂謹申得票逾31萬。如果他們也不算是民意代表的話,在香港任何聲音都不用再考慮了。作為民意代表的他們,意見很清晰:政府傳統收地模式有明顯的缺點,那就是不尊重原有業權人的利益。陳茂波的「加強版公私營合作」若果真的算是官商勾結,馮檢基也應視為始作俑者。政府接受議員的意見後,被坊間質疑,相關議員不肯出來堅持己見,潛水度日,實在有點缺腰骨。如果大家細閱馮檢基的理據,其實相當簡單直接,那就是剝奪土地業權人自行發展土地的權利。這些權益實際上是業權人自行在市場收購,不是政府貿然送上,不應視為官商勾結。政府強行徵用土地,再拍賣給第三者,是把發展利益轉移。嚴格來說,更可看成政府向現時沒有業權利益的發展商,輸送利益,也可演繹為一種官商勾結。如果坊間評論完全繞過馮檢基和涂謹申的看法,貿然找一些行貨術語充塞來批評「加強版公私營合作」,那根本沒有走入話題的心臟。

  至於一群激進派議員,配合個別環保團體,忽然炒起以粉嶺高爾夫球場,來代替整個東北發展計劃,也屬正常的奇異發展。正常在於今天的香港項目發展,都是談了十多二十年後,激進的持份者總會找出新的理由來反對。像這一次的高爾夫球場,在去年的第三階段諮詢時,從未聽見任何聲音,要求把球場納入或代替整個新界東北發展。這種忽來的民粹,不過是之前相似劇本的慣常編排,所以是正常事。

  但奇異的事情,卻有三。第一,這類仇富的民粹,慣常的燃燒者是梁國雄及陳偉業等人,但他們兩人這次並沒有出場,只由工黨的張超雄粉默登場。那麼大的舞台,常客梁國雄及陳偉業都不出來演演戲,用合理的角度來評估,這次以高爾夫球場來搞局的安排,並不具備足夠的理據來支持。這其實也不出奇,在我連結的發展事務委員會會議紀要,梁國雄及陳偉業都是支持新界東北發展計劃。工黨這次兵行險著,是否與上次李卓人的碼頭工人罷工事件,失掉不少分數有關,我不懂評論。但工黨不斷向激進的階級鬥爭路線出發,市民不宜小覷。

  其二,粉嶺高爾夫球場的位置與古洞北有明顯距離,難以配合已規劃的落馬洲線古洞站。政府近年來的規劃,都是以鐵路車站數百米範圍來興建民居,配合以鐵路為主要運輸工具的安排。以粉嶺高爾夫球場來代替原來新界東北發展方案,單是交通規劃一環,張超雄便需要提出他的合理建議,否則只是不可能成事的說法。傳媒對張超雄也委實客氣,從來不去深究張超雄反建議的實際可能性,實在也奇怪。張超雄一直把高爾夫球場討論的焦點,放在租約及收地安排,但這並不是新區發展最重要的一環。有古洞站連繫的古洞北,也被人擔心是天水圍翻板,張超雄的高爾夫球場方案,地點更偏遠一點,情況更勉強,實在看不到是合適的替代方案。我絕對同意高爾夫球場應該收回再作規劃,但把它說成東北發展的替代方案,絕對是奇異的。

  其三,高爾夫球場有不少樹木,可以平衡二氧化碳濃度。環保團體在其他發展項目,都會要求政府做環評研究,港珠澳大橋的環評報告便曾被搬上法院。這次發展高爾夫球場,環保團體居然隻字不提環評研究,也不理會有多少樹木被砍掉,便未卜先知地咬定沒有問題,既不尊重程序,也沒有提供一些客觀的科學觀點。環保團體打茅波,做法其實比政府更盲搶地,也直接影響他們日後評論政府政策的可信性。

  綜合身邊朋友的看法,及加上自己的資料和觀察,我認為這個經調整的新界東北發展計劃應該支持,讓政府多建土地儲備。但這類發展計劃,從來都是既得利益者的博弈。政府能否最終解決所有問題,關鍵看來是賠償及遷徙安排。是不遷不拆不賠,還是坐地起價,將是陳茂波另一浪急需拆彈的範疇。作為無奈的市民,當然明白好事多磨,但絕對不願看到無休止的長磨。磋跎歲月,議而不決,令香港浪費了很多時間。談了十多二十年的項目,不能和不應持續地被不合理的反對理由來拖延。

2013年6月28日 星期五

一場令人眼冤的垃圾戰

  由環境局局長黃錦星領軍的擴建堆填區大仗,完場笛子聲尚未吹起,但鎩羽而歸,已成定局。

  坊間及傳媒已陸續發表賽後檢討,對梁振英政府例牌的批評,如不聽民意、傲慢、不尊重議員、梁振英走數等,填滿不少文字格子。我相信這些評語,有一定緣由及論據。可是,一個成熟的公民社會,應該是經過討論帶領政策向前走,而不是插你一刀,然後挾帶私逃。一些沒建設性的馬桶式抽水言論,實在相當無謂。

  如果大家認真看待擴建堆填區不同角度的見解,大家不難發覺,理論上最具興趣直接參與討論的環保團體,這次其實並沒有發出甚麼反對聲音,當然他們也沒有支持政府的擴建建議,這或多或少反映擴建堆填區不算是十惡不赦的建議。反對政府的兇悍聲音,全是地區人士,猶如向殺父仇人的咆哮,但嚴格來說,都只是不要在我家後園搞事的思維,不是提出解決垃圾問題的方案。梁振英在競選時曾提過做好廢物回收,便不用建焚化爐的政綱。事過一年,連環保團體都未大喊走數,反而政客已經先來算賬,為激發民粹注入籌碼,實在令人擔憂。一向表示害怕民粹主義的自由黨,由方國珊穿上血衣,當上悍將,逼迫黃錦星,看似贏了一仗。但當自由黨也走上這樣的道路,他們還可以以甚麼藉口,阻止更激進的民粹主義?民粹主義對自由黨和商界來說,是動不得的武器,田北俊這步棋應該是走錯了。田北辰當天離開自由黨,今天再痛罵民粹主義的禍害,在將軍澳計劃撒回後,也不再支持餘下兩個區的擴建,留下一道清晰的政治邏輯,至少贏得我的尊敬。

  其實,除卻田北辰外,在整個擴建堆填區計劃,說過話,寫過文章的人士當中,只有黎廣德是入流的。去年曾撰文批評黎廣德對土地政策看法的疏漏,但石峻一直以來都對事不對人,不會因人廢言。黎廣德說得對,就應該支持。黎廣德認為不應該讓擴建計劃全部通過,迫使政府在不同範疇,如廢物回收等,加大力度,是合理的想法,也不需用上不要在我家後園搞事的思維,是講道理的表現。沒人想建堆填區,但也沒有人希望垃圾不能及時處理。但事實上,立法會的討論中,就從來沒有人提出討論為甚麼一個堆填區需要十年八年才建成。試想想,一條那麼複雜的高鐵,也只是五到六年時間便完成,何以堆填區需要更長的時間?自己以前曾接觸過一些堆填區擴建的招標文件,內裡實在十分官僚,在預審及決定最終承建商,便需用上三到四年時間,可真謂浪費時間。在今天資訊發達的年代,文件傳送及遞交,與以往相比,根本不能比擬。公務員辦事效率,必須與時並進,也是議員監察政府的責任。黎廣德的建議,正是逼迫公務員改善效率的良好契機,也是最有意義的監察政府行為。不能對症下藥,只懂責備官員不尊重,有理沒理以走數作切入點,激發民粹主義,只是議員沒有料子的表現。可惜,我們的立法會全都是這類南郭先生。

  文章結尾,也想提一提剩餘方案未能表決一事。文字傳媒普遍沒有報導,為何會議需要延會待續。實情是主席陳鑑林希望加時繼續討論和表決,梁家傑以議事規則提出異議和反對,結果會議終止了,並需再續。公民黨說過,不會在民生問題拉布,梁家傑這一下算不算拉布,留給各位去考量。而這一幕亦只有在電子傳媒才看得見,文字傳媒一概沒有報導,原因為何,石峻也不去評了,一併留給大家考量。記得早年前,范徐麗泰曾提過,梁國雄不是最麻煩的議員,有些議員其實更懂得鑽空子。是巧合也好,是高超的洞悉力也好,對普遍香港人而言,這只是一場令人眼冤的垃圾戰。


  無奈,這是眾人的共業。

2013年6月24日 星期一

只有細水 方會長流


  在這個跟紅頂白的善忘世界,相信已經沒有太多人記得蔡齡齡,和她的《細水長流》。

  去年今天,蔡齡齡選擇一躍,帶走所有不快,和她亮點不多的人生。不是頂級歌手而又退出了歌壇的她,自然不是談論焦點,也沒有呼天蓋地的悼念。或許你對《細水長流》仍有一點印象,但無疑它不是一首流行金曲。可是有心欣賞的樂迷,是不會忘記這首歌。林振強非凡的歌詞,蔡齡齡感情豐富的演繹,誕生了一首雋永的作品,尤其在林振強和蔡齡齡分別走了之後,歌曲更是越聽越動聽。

  據聞林振強當年填寫歌詞時,意境是投射在六四。今年的六四活動,主辦單位撰文以《破曉》來勾起大家的回憶,委實只有悲情,沒有延綿的動力。不管為何 沿途如何 它都長流 鐵和石也可割破 這是過山的河水…………是柔軟的水真正的力量,也是林振強借情歌的寄意,盡顯詩人本色。不要小看貌似柔弱的水,只有細水,方會長流。老師需要解釋細水長流的意思的話,著學生聽聽蔡齡齡的歌聲,讀讀林振強的歌詞,滿溢的感情,含蓄的弦外之音,如河水一層一層的流入細胞,教人感動。咀嚼林振強優秀的歌詞,比打開中文教科書,學習幾十年前生硬無味的白話文,更容易感受文字的美。

  《細水長流》當年收錄在蔡齡齡的Simple Life大碟內。她沒有走紅,過著Simple Life,是星運使然,但不影響她在世間留下精彩的作品。唯一的可惜,是她最後沒有真正明白Simple Life的意義。除卻《細水長流》,《人生嘉年華》是另一首較為人認識的歌。但歌手的歌唱事業,還是需要市場的知音人來支持。甚麼樣的消費者,便會帶出甚麼樣的產品,這是改變不了的社會現象。但好的歌,那怕是怎樣柔弱,怎樣不受重視,總如細水一樣,長流在樂迷心中,讓人感覺它的存在。Milan Kundera的小說Immortality所說的永垂不朽,需要的,便是獨特,不是人云亦云的庸俗。

  謹以這短短的文章,送給走了的蔡齡齡。沒有走入主流的歌唱界,沒有受到大眾的眷顧,但林振強幫她營造的細水,仍然長流。


不管為何 沿途如何 它都長流
鐵和石也可割破 這是過山的河水
它奔前流流流 不管蹉跎
為流入滔滔大海 方會安心而存在

不管為何 沿途如何 它都長流
我懷內那些愛 也像這一江河水
永為你 也永向你一生奔流
現時昨天將來 都也因你而存在

若你雙眼是深海 你已經浸沒我
誰令我現能去愛 你已否知道麼
我感激我們遇見 在今生像河與海
你那臂彎溶匯結合我 盛我在內

若有天要被分開 我遠山也踏破
尋辦法又流向你 你會否等我麼
你可知每凝望你 便彷彿像河看海
你那暗湧如在叫喚我 喚我入內 怎可不奔向你

天空晴時 雷霆來時 它都長流
似懷著某種意志 這是過山的河水
它奔馳流流流 始終堅持
為流入滔滔大海 方會安心而存在

天空晴時 雷霆來時 它都長流
我懷內那些愛 也像這一江河水
永為你 也永向你作一生奔馳
現時昨天將來 都也因你而存在

若你雙眼是深海 你已經浸沒我
誰令我現能去愛 你已否知道麼
我感激我們遇見 在今生像河與海
你那臂彎溶匯結合我 盛我在內

若有天要被分開 我遠山也踏破
尋辦法又流向你 你會否等我麼
你可知每凝望你 便彷彿像河看海
你那暗湧如在叫喚我 喚我入內

若有天要被分開 我遠山也踏破
尋辦法又流向你 你會否等我麼
你可知每凝望你 便彷彿像河看海
你那暗湧如在叫喚我 喚我入內 怎可不奔向你


2013年6月19日 星期三

再看《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劉伯勤,一個平凡的名字,卻幹了一件不平凡的事。

  劉伯勤在內地雜誌《炎黃春秋》最近的一期,刊登了一則「道歉廣告」,對自己身為紅衛兵在文革時期所犯過的惡行,感到悔疚,認為作惡之責不可泯,因此向若干名不幸的受害者公開道歉。事件引來廣泛討論,坊間普遍的評價,甚為正面,認為敢於認錯是人應該有的品格。文革過去將近40年,但在今天的香港教育體系內,基本上仍是一片空白。整套極左的暴力虐待身心方式,當代的學生和年青人理解甚微,事件的知識也很貧乏。有些在網絡討論區討論的人士,甚至連毛澤東不是當時國家主席,而是以在野反對派身份發起運動的事實,也不清楚。甚麼是紅太陽毛澤東式的造反,甚麼才算赤色手段,根本也無人過問。一些偏激型的香港專欄作者仍不斷撰文針對中共的左,其實相當可笑。今天的中共已成了不折不扣的資產階級,昔日文革的紅,極端的左,已經不存在,反而漸漸變成極右的專制。這些作者老是以左派稱呼今天的中共,不是學問不足的話,便是刻意繼續蠱惑無知的讀者。誰才是今天的左派,對真正認識文革的人,不難分辨。倘能認清境況的話,對近日香港不斷文革化的抗爭手法,便不能不表憂慮。

  其實,劉伯勤也許是首名在文字媒體公開道歉的紅衛兵,但有些紅衛兵在其他途徑,早已經表現出沉重的懺悔。《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便是一齣把文化大革命的影像,再次向觀眾放送的半紀錄電影。影片的重點,其實並不單純是敘述性和記事性的影像回顧,導演同時訪問了許多事件的受害者與及當年對政治充滿無限希望的紅衛兵,令電影同時充滿教育性和批判性。這批現在大多已超過六十歲,跟劉伯勤背景相似的當年紅衛兵,不約而同地對文革時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深切的批判。這並不是出奇的,因為無論中共官方及學術界對文革基本上都予以否定,作事的紅衛兵發出這種自我批判也屬一種合理的歷史反映。對文革不甚認識的年青人,好應看一下這齣電影。有使命感的中學通識老師,也應找適合的時間,向學生播放這齣甚有教育意義的半紀錄電影。

  「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其實是毛澤東鼓勵(或許更準確地說號召)年青人的一個比喻。毛向全國一大批又一大批的年青人予以參與國家革命的使命,讚美年青人是一顆早晨的太陽,不單有其光照世界的作用,同時也暗示這些年青人他朝一日將會有機會取代紅太陽毛澤東,繼續為國家的革命建設作出貢獻。毛對年青人的政治號召無疑是充滿魅力的,而且也利用了年青人的理想主義,來嘗試實現他自己那種烏托邦式的國家概念,並向他極度厭惡的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修正主義和黨內政敵作出猛烈及血腥的攻擊。

  回看這段歷史,我們可以從很多不同的角度來開始,例如政治方面的鬥爭、社會方面的矛盾、暴力行為的成因、事件對傳統文化的損害等等,但其實文革對人的心靈最殘酷的衝擊,莫過於一批批滿腔熱誠的紅衛兵被蒙騙、被誘導、被指使地去進行了一連串充滿暴力,但卻又只不過屬權謀之術的政治運動。這種從極度熱誠到被丟棄出賣的感覺,令不少紅衛兵的心裡留下了一個個混合了熱誠和怨恨的烙印。從電影裡的訪問,可以看得出這些當年的紅衛兵,當時對毛澤東的號召是完全沒有半點的懷疑,這種極度而又無限地對毛的信任,無疑是由於中共在建國後,在教育上極力塑造毛對於建設國家及打敗西方列強,作出了毋容置疑的貢獻。這種瘋狂的愛戴也由一小撮年青人心裡的火燄,向旁邊的同學和朋友蔓延起來。一些在電影內的被訪者,也承認自己並不是主動參與這些充滿暴力的政治運動,然而在當時的政治氣氛而言,參與似乎是唯一自我保護的方法。當事件發展到全國紅衛兵串連起來到北京被毛檢閱時,他們還未意識到自己的愛國理想,只不過是被毛利用作為對他的敵對勢力攻擊的籌碼。這種善意的愛國情懷和狡猾的政治權謀混為一體,在中國近現代史時段,又其實不只發生過一次而已。

  不少學者對慈禧太后利用義和團和毛澤東利用紅衛兵作出了相提並論的比較,兩者皆利用了群眾的情緒,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當然不能忽視的一點,就是紅衛兵們的文化水平,跟義和團亂民的文化水平有很大的差別,或許不能把兩者作出直接的比較。但是更相似而又無奈的一點,便是群眾們被蓄意愚弄他們的政治人物出賣,是何等容易的事情,而這等出賣基本上是無分年齡、無分學歷及無分地域的,只要你對政治有無限的憧憬,那麼你便很有機會成為下一個被出賣、被利用的對象了。

  除此之外,對紅衛兵們下一步更無奈的安排,便是被迫下鄉學習,因而喪失了在學校渡過正常學校生活的機會。這一批原來火紅紅的小太陽,在整整十年的文革期間,得不到甚麼技術也學不到甚麼知識。他們所經歷和體驗出來的農村生活和毛澤東所描繪出來的偉大革命成果,根本沒有一丁點兒相似的地方。但他們又的確因這些被蒙閉的事實和極其美麗的政治謊言,而為他們曾盲目崇拜的毛澤東,作出了超越道德和濫用暴力的荒唐行為。這種雙重被欺瞞和被出賣的感覺,對事後已經清醒了的紅衛兵而言,明顯是極其痛苦的。今天國務院研究中心前研究員姚監復對文革的敍述是「當時口號是崇高的,手段是殘暴的,下場是悲慘的,良心卻是平靜的」(明報,2013619),這正是這批參與者真實經歷的最中肯評語。

  電影其實是透過這批大錯已成的紅衛兵向觀眾作出了一個嚴肅的警惕,一個不要對政治過份投入甚至盲目的警惕,因為一般群眾很大可能只是政治人物的棋子。從被訪者事後對其所作所為的懺悔與及一些被暴力對待的受害者對作惡者的寬容,在文革年代後長大及生活的一代,應該學懂這次政治運動給人民帶來了真實而又慘痛的歷史教訓。電影似乎亦對這種煽動群眾的政治技倆予以否定,而且也採用反覆論証的方法,去考察四十多年後這批當時自以為即將如日中天的八九點鐘小太陽,以他們的回憶來深化對文革的否定。從這批人最後的遭遇及回憶,觀眾其實可以很容易理解到,這批太陽像是被后羿射了下來一樣,不見了亦不再光了,他們亦把自己從政治運動中完全割離。其結果使整整一代中國青年人成了不關心政治的一代人。而這種政治心態跟現在中國大陸以經濟為主導的發展模式有不可忽視的關係,人們關心的已經不再是政治的事情,而是跟生活條件方面關係更密切的經濟問題,這也許是文革為中國帶來的唯一而又可能是正面發展。但倘若這個頗為刻薄的評價是恰當的話,對已經被出賣和不再發光發熱的小太陽和被迫害死亡的犧牲者而言,代價畢竟還是不能計算罷了。

  願劉伯勤這段「道歉廣告」,帶來民間對極左手段的深切反思。

  (後記:這是一篇改篇的文章,原文在2009年寫下。今天再加入劉伯勤的懺悔,姚監復的評述,香港當今的境況,重新整理過後,感覺別有味道。)

2013年5月30日 星期四

我們的幸福時光



  你感到幸福嗎?是韓劇中,男主角經常向女主角說的對白。

  一段感情,需要雙方同時感到幸福,才算美滿。韓國小說《我們的幸福時光》,擁有一個完美的書名,儼如一段公主與王子的棉花糖故事。可是,如果你的想法是這樣的話,你便捉錯用神了。

  《我們的幸福時光》的作者,是因《熔爐》而人氣急升的南韓女作家孔枝泳。《我們的幸福時光》是她的更早期作品。孔枝泳在《熔爐》內,大數南韓社會的陰暗面,荒唐的法律制度,偽善者的卑劣行為,性罪案受害人的慘痛,都是控訴的元素。《我們的幸福時光》講述一位棄世的名門冒牌女教授(維貞),碰上一位卑微的男死囚(允秀)後,逐漸相互瞭解對方,明白人生的無奈,繼而釋放了各自心中多年不能解的結,學懂寬恕和道歉,一起共度一段幸福時光。這是求生不得的允秀,跟位求死不能的維貞,一個甚為戲劇化的煽情故事。當然,孔枝泳對幸福給了一個非物質的心靈定義。我相信,如孔枝泳的介紹,小說裡在不少情節,特別是允秀的案件,應該是真的。可是,小說故事的堆砌味道很濃,像《我們最幸福》一樣,文筆和敍事結構,都精彩到近乎完美。太完美其實也是一種瑕疵。

  這不是說《我們的幸福時光》沒有閱讀價值,孔枝泳一樣藉小說帶出很多不同的話題,跨代貧窮、家庭暴力、大家族內的冷漠、年幼女性被性侵犯、不尋公義的法律、虔誠信眾的虛偽。孔枝泳真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社會派作家,敢於寫出社會的真貌。孔枝泳為維貞和允秀黑暗人生,找到一段幸福時光,但這些其實都不算是小說的重點,孔枝泳最想帶出來討論的,是死刑的存廢,以及寬恕的意義。

  死刑被人看成一些罪行的合理判罰,但其實這也是最暴力的一種懲罰方式。一個健康的人,需要受到被剝奪生命作為刑罰,只能視為以暴易暴。殺人既然不對,為何去殺一個殺了人的人是對?負負不一定得正,這是孔枝泳的觀點。在西方的自由民主國家,英國已廢除了死刑,美國仍然執行死刑,可見死刑本身是一件受爭議的事情,沒有單一指標。而數據上,也看不出死刑的存在,跟社會嚴重罪行的減少,有甚麼正面關係。既然亡命之徒已是亡命,死刑本身也不足以構成甚麼阻嚇。

  死刑的存廢問題,實際上要談的,是一種態度:是寬恕,還是以暴易暴式的懲罰。寬恕本身是一種很難養成的修為,就一些非常重要問題的過失,妻子不一定可以原諒丈夫,子女也不一定可以原諒父母。何況要受害人或親人忍住悲傷,接受犯事者的親身道歉,實在不易。基督教信眾是否可以靠宗教的信仰,來淨化心靈,接受不幸,交出一份善的寬恕,也是一個很值得探究的話題。雨果認為可以,他在《九三年》裡,寬恕了最終行善救人的魔頭朗特奈克。但韓國電影《密陽》強烈和嚴肅地表態,不願接受基督教教化下的寬恕,那只是一種偽善,箇中充滿反基督教的味道。

  孔枝泳在小說中,選擇避重就輕,沒有塑造做一位聖人般的受害者家屬,推銷給讀者。孔枝泳倒以天主教修女和神父的角色,加上維貞對允秀的感情,來帶出對犯事者的寬恕,算是一種意識灌輸。孔枝泳在《熔爐》裡,文筆上也非常針對那位犯了駭人風化案的基督教校長。把兩部小說合拼一起看,孔枝泳恐怕是一名梵蒂岡的信徒,她對基督教的評價,並不怎麼好。但這無損孔枝泳對寬恕的態度,那絕對不是《密陽》般對基督信仰的壓惡,而是雨果那樣充滿無限的愛心。只有那樣,人才會找到幸福時光,這是孔枝泳在《我們的幸福時光》最深刻的話語。


  但人要完全走進寬恕的空間,可不是這部孔枝泳的小說,能夠完成的任務。畢竟,寬恕是很難養成的修為。

巴黎的魚樂



  微微雨在撲,滿街給輕薄……遺忘我暫借,濃烈熱咖啡……借一杯去放浪,借一刻去懶洋洋……人墮進這巴黎感覺……

  伴我獨自一人走入巴黎,是林憶蓮的歌聲,和一台擁擠的火車廂。之前從未到過巴黎,初次到步,總有點29+1裡面,黃天樂釋放自己的冀望,想像片片忘我的情懷,感受從未呼吸過的空氣。電影Before Sunrise裡的Ethan Hawke,在優雅古典的車廂,浪漫地遇上坐火車前往巴黎的Julie Delpy,本是一道不錯的童話劇本。可是在2013的時空,身旁出現的,是一位強國的經商者,手中不是拿著小說,而是談生意的電話。詩情畫意跟庸俗市井的距離,原來並不遙遠。想像跟現實,永遠都不一樣。

  巴黎街頭,也盡是雙手抓滿戰利品的遊客。林林總總的包子、服裝、化妝品,成為巴黎更實質的標記,眾人追逐的品味。微涼的雨粉,街頭的咖啡,伸懶腰的奢侈,不再變得吸引。在塞納河畔漫步,一覽古典的建築,走入莊嚴的教堂,恍惚成為時間的阻礙。金融時代主導的世界,是鈔票能夠反映的價值,消費主義聖徒的天地。沒有價格的東西,就像一文不值,沒人懂得欣賞。買下850歐元的包子,大家理解鈔票下的意義。徒步走進850年歷史的巴黎聖母院,卻不是人人都感受到當中的人文價值。她見證過路易十四的靡爛、法國大革命的震撼、雨果感人的筆觸、拿破崙的專橫、白遼士浪漫的幻想、二次大戰的悲痛、奇斯洛夫斯基的飄逸。一個充滿經歷的地方,才擁有令人著迷的個性。巴黎令人愛上,不應是一道被扭曲的物質價值。

  用背包內魚眼鏡拍下今天的巴黎,倒是另一種有趣的風味。魚眼鏡帶來獨特的畫面,和扭曲的線條。一個變了樣的巴黎面貌,或許令人感到陌生,但魚眼鏡下的陽光,景物下的文化氣息,味道沒有改變,視野變得更震撼,讓人從更寬敞的角度,看到更完整的景致。一些平常看不到的感覺,也可以浮現出來。避開扭曲線條下的錯覺,來看巴黎的文化氣息,其實是一道樂趣。一氣呵成的羅浮宮連水池和玻璃金字塔,凡爾賽宮的客廳,塞納河的水和橋,不規則的三岔路口,香榭大道的街燈,牆壁上的塗鴉,到處發佈和平的白鴿,各自散發不同頻譜的魅力。這才是我所喜愛的國度。

  回程在戴高樂機場的櫃台,見到一位年輕俊男,帶著兩個巨型行李箱,一件手提行李,三隻飽滿的紙袋,跟機場職員討論每公斤43歐元的超重行李費。其實,縱使超了50公斤,也不過區區二千多歐元的額外運費,相信只是戰利品價值的冰山一角,不值得動真氣理論。兩手空空的我,揹上背包,輕輕鬆鬆走到候機室,慢慢欣賞拍下的照片,魚樂一番。耳塞的音樂,是白遼士的Symphonie Fantastique。同樣的樂章,變了奏的旋律,扭曲了的所愛,是白遼士的傑作,也我今番的收穫。


  這才是色彩豐富的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