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一個看不見的江湖,從野夫這部散文作品開始。
野夫,一個平淡的名字,也是一個隱世的浪人作家。曾在公安局任職的他,1989年支持學生,公開宣佈離開警界。及後他因「洩露國家機密」被判刑,在獄中感受來自五湖四海的情義。1995年獲減刑出獄後,更遍遊各省各地,吟詩寫文,廣結不同背景的朋友。這批名不顯赫、不群不黨、低調卑微的人士,在浩瀚的十三億人口中,儼如遺民一樣,沒有人對他們的生活細節感到興趣。但野夫沒有忘卻他們的經歷。《看不見的江湖》內,是一個個沒有色彩但豐滿真實的故事,野夫以粗獷直率、強而有力的文筆,勾劃出中國民間不能磨滅的人文特質,對中共政權留下不容擦掉的控訴。不是政治的政治,不是悲哀的悲哀,不是抗爭的抗爭,遍佈在看不見的江湖之內。
我對野夫這部作品感到意外的地方,是他沒有因為中共政權跟他有夙怨,而採用煽情的文筆,作出情緒式謾罵。用字落墨,不卑不亢,以文人獨立的精神寫作,展示出知識份子應有的傲骨。野夫筆下的平凡人,包括失明老人、鄉間老師、廚子、暴發戶、殺人犯、被迫投效緬共的小伙子、坐了廿年冤獄的知識份子、避世的老和尚,他們擁有不朽的精神,在各自的空間角落,過著讓人尊敬的生活,默默延續一個源遠流長的民族。月前,一位香港作家以嘲笑的口吻挖苦只懂簡體字,而不懂英語的中國人,認為他們是不幸的族群。我相信野夫筆下的江湖人,大都是這類背景,但我不認同人的尊嚴,是以學懂甚麼語言來界定。人性的善,寄存於心中的理。這份理,可以如山洪般猛烈,帶來讓人震撼的衝擊;也可以如蜿蜒的河水,川流不息。一個民族,需要凝聚一股不能磨滅的獨特個性,才有希望。很多人喜歡放大烈士的價值,鞭撻中國人的奴性本質,但這無疑忽略長期鬥爭的意義,以及民間義理的存在。一個民族不能只有烈士,但需要烈士的喚醒,和不斷自我調節的反省。殺人的衝動、忘我的奢逸,是社會的一部份,也是人性一角的反映,可是野夫的文字,也滲透中國民間的不屈、堅毅、沉實、純厚、勤勞,構成一個既闊又深的江湖。不懂英語的生命,也可以色彩繽紛;沒有紅酒的人生,一樣是味道盎然。日本長達八年的戰爭侵略,也沒有戰勝這個看不見的江湖。
當然,我對野夫的文字不能在大陸出版,感到無奈,也對野夫仍然敢於繼續寫作,並把作品交到台灣發行,感到慶幸。爽快淋漓的文筆,是文字江湖上另類抗爭。野夫自嘲不敢造反,但以另一種形式延續他的氣節,令人敬佩,也比那些棄甲曳兵、寫悔過書逃難的政客,更磊落光明。一直生活在專制國度的野夫,選擇以艱難的方式,用文字為時代和歷史見證,配得上智、仁、勇三字。我相信有質素的文勇比魯莽的勇武,能為民族帶來更持久、更具實效的改變。野夫在書中說著,個人永遠不足以對抗歷史,只有菩薩才能普渡眾生。想扮演救世主的人越多,這個世界的災難就越重。有些道理,看似很遠,其實很近。一個看不見的江湖內,已存放著我們生活最重要的價值觀,它可以活得比任何政權更長更灑脫。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