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親愛的你》送上串串隱藏的詩意

　　《給親愛的你》在香港上映時，剛好是忙碌的農曆新年前後，教我浪費了在戲院螢幕觀看高倉健和田中裕子演出的機會。首輪熱度過後，影碟已快速上架。這一次，倒沒有再走寶的理由。

　　年逾80歲的高倉健，配上50多歲的田中裕子，單看男女主角的名字，其實已足以猜想《給親愛的你》不會是一齣以少男少女熱戀為主題的電影。《給親愛的你》改篇自一部日本小說，講述邁向退休之年的監獄管理員倉島（高倉健飾），在承受喪妻傷痛之際，收到亡妻洋子（田中裕子飾）一封遲來的書信，要求把她的骨灰從居處富山，帶回遙遠的老家長崎，撒入海中，並著倉島到當地郵局收取一封她留下的最後信件。倉島不明所以，但仍決心放下監獄的工作，完成洋子的心願。在駕駛往長崎的途中，倉島不斷回想他與洋子的段段往事，也遇上不同的人物，包括喪偶的退休老師杉野（北野武飾）、放下家人在老家而四處奔波的食品推銷員田宮（草彅剛飾）、田宮身邊那位孤家寡人助手南原（佐藤浩市飾）、以及漁村的寡婦多惠子（余貴美子飾）。幾段平凡人的故事，盡是一段段婚姻故事背後，不同形式的孤獨。孤獨的生活，也許不是理想的事情，但人總得去面對，而不是逃避。導演降旗康男沒有為每人的故事，留下甚麼具體的終結，結局派的觀眾或許感到有所不足。但降旗康男帶出的更重要話語，是人應該擁有一份繼續前行的心境。原地踏步，像田宮和南原的逃避行為，往往只有留下更大的遺憾。

　　電影拍得很平實，沒有花巧，但內裡不少含意，卻需要花一些思考，方能進入小說作者和導演沒有言明的境界。洋子的遺願，無疑是叫倉島走出那座工作的監獄，以向前行走的心境，去感受和認識這個更廣闊的世界，接受她的死亡。而事實上，這也是洋子曾走過的道路。電影很含蓄地展示洋子的故事，她是在愛人離逝後，才接受了偶然相遇的倉島。洋子甚至表達不會為倉島再唱歌，箇中對昔日愛人的寄意，深刻動人。倉島為人豁達，沒有追問和介意洋子的過去，跟洋子過了15年愉快的婚姻生活，也坦然接受把洋子的骨灰撒入海中，永遠離開自己的想法，是完美的愛的表現。這種心境，也許是有點前衛，卻擺脫了東方人普遍的迂腐。倉島讓隨風而來的洋子的骨灰撒入海中，隨水而走，跟多惠子守在一個沒有丈夫遺體的墓碑，固是一個強烈的對比；多惠子在失去丈夫後，仍然守在故地，沒有像倉島走出監獄，也是另一處不一樣的選擇。

　　除多惠子的角色外，降旗康男也成功透過不同場境和對比，來表達出隱誨的意境及喻意。倉島跟杉野在岸邊看日落，已是漂亮，但倉島在海上看，為寧靜的海帶來無限的溫暖，那道日落更令人舒坦。第一幕的日落，是漫無目的的岸邊一處；第二幕的日落，是躺在洋子長眠的海上。額外的暖意，不單在於對親人的思念，也來自海。包圍日本的海，對日本人有獨特的價值，日本文學家也不斷以海為背景顯材。像《母親愛的手扎》，主人公也是揹著母親去看海。海代表母親，洋子最終選擇返回海中，實在有一份返回家的感覺。而我認為故事挑選了長崎這個地方，也不是偶然。長崎是兩個受原子彈襲擊的地方之一，有戰爭的影子。日本民間對戰爭的反思，來得很透徹。倉島走出監獄，走向象徵戰爭的長崎，向她說聲道別，再從新出發，是很含蓄的反戰呼籲，也是很具心思的構思。

　　不需要庸俗的情節，也不送上火爆的畫面，《給親愛的你》還是留下很多讓人慢慢咀嚼的內涵，這是文學的價值，也是香港編劇和作家們缺乏的功力。一些作家可以寫出一兩段精緻的句子，卻沒有建構大格局的能力，作品的深度也自然欠奉。精緻的日本電影和小說，仍充滿香港電影人借鏡以及觀眾欣賞的地方，當中的意境和詩意，比金錢世界更優雅動人。觀眾也不可能想像得到《給親愛的你》，盡是80歲老人高倉健的個人表演，飾演一名五六十歲的男性，還渾身充滿魅力，實在不簡單。田中裕子久違了，佔戲不算多，也只是高倉健的綠葉而已。再回想起昔日那位嬌小的阿信，才發覺自己也走過了不短的道路。但倉島和洋子這道繼續前行的人生哲學，還是替自己未走上的旅程，送上一份別具意義的鼓勵。

7-Eleven的意粉 那夜凌晨的Pizza

　　7-Eleven的意粉，是我從未光顧過的食品。

　　所以我真的不明白為何張志明鍾情7-Eleven的意粉。鮮嫩的肉，熟透過的粉，被冰櫃雪到變得失去原味，僅靠添上人工醬汁，帶來千篇一律的味道，其實已沒有剩下甚麼個性。一撮都市人很喜歡《春嬌與志明》，讚賞彭浩翔直率地表達香港人的心境。我不否定彭浩翔的心思，也看出他努力塑造一種抗拒中港全面融合，保留自身價值，向北京說不的潛在精神。但撇下這道政治味精，如果說彭浩翔真的在電影成功營造出香港人的個性，那其實是一群不講究、沒主見、隨波逐流、但求方便的情緒一族。這也許是工作壓力下的現實，今天罵你一句人渣，明晚又在床上痴纏，那需要情意綿綿的談情說愛；對伴侶更沒有要求，也忘記煮肉醬意粉，還是在家中烹調，才能泡製獨特的味道。余春嬌為張志明送上一盒毫無特色的7-Eleven意粉，暗喻的，正是余春嬌本人。一個人成為一盒7-Eleven的意粉，可以是都市式趣味小品，也可以是都市的悲哀，視乎你怎樣理解。

　　就個人而言，我不喜歡《春嬌與志明》這齣電影，也許這是來自對《志明與春嬌》那段吸煙故事的剩餘感覺。自己不吸煙，沒法投入或理解張志明與余春嬌那種原先由吸煙帶出來的感情，也不欣賞及後7-Eleven意粉式的思維。楊千嬅憑《春嬌與志明》內余春嬌的角色，獲得第32屆電影金像獎的最佳女主角，是反映一撮人對角色的欣賞，認為角色是港女的現實寫照。但素來口沫遮攔、得罪人多的黃秋生，早前就語帶批評地提過金像獎的評審團會以進步程度，來衡量一些演員獲得最佳演員的得獎機會，而不是認真考慮演員的演出是否值得獲獎。以類似公開試拉curve的方法來填滿獎項，無疑是今天香港電影界自欺欺人的表現。更值得留意的，或許是之前影評學會情願今屆最佳女主角獎項懸空，也沒有挑上一盒行貨的7-Eleven意粉，來頒出獎項，這反映了另一群人士的評審準則。兩種不一樣的取態，是更寬闊的平衡，香港不應是一言堂的社會。

　　其實，多元的香港，本身就不可能由一段小光譜思維來代表。《春嬌與志明》的港式粗口，不及《低俗喜劇》多，但彭浩翔嘗試引入的共同點，是沒有港式粗口，就不是本土文化。有些人認為非常過癮，不出奇，就像有些人高度評價《一路向西》一樣，實屬咸魚青菜，各有所愛。大講人云亦云的粗口，可以看成通俗文化，但實情上也如7-Eleven意粉一樣，只有方便，沒有個性。把講粗口演繹為全社會的文化、前衛的象徵，只是包裝，討好小光譜觀眾，沒有絕對的代表意義。不講粗口，便不算是本土文化的看法，是一套狹隘的觀念。台灣電影沉了多年，近年浮現出不少當地味道濃烈的精品，計有《星空》、《女朋友．男朋友》，內裡都不用依賴粗鄙的言語。我看不出推銷港式粗口論的人士，有甚麼令人信服的理據。

　　循著這條粗口文化軌道，寫作的人也越來越直率，書本內粗口橫飛，早有向西村上春樹的《一路向西》。近期出版的，還有另一部由Pizza寫成的網絡小說《那夜凌晨，我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故事如書名一樣，種類屬科幻推理，有點昔日衛斯理的影子，但內容卻充滿手機、Whatsapp、上網，非常生活化。從Pizza寫的自序，可以感受他的毅力，他決心寫一部注滿香港文化的小說，也以日本的著名小說家東野圭吾為目標。就《那夜凌晨》的故事建構而言，Pizza下了一定心思，在科幻的框架內，加上一些對香港土壤的觀察，以及人的劣根性。然而，非常可惜的，就是Pizza走上了粗口代表社會文化的軌道。粗口和性器官橫飛在一部科幻作品內，其實完全沒有必要，也看不出粗口為故事的面貌帶來甚麼真實感覺。Pizza讚揚的東野圭吾，便是一名能夠把細緻的文化，融入小說的作家。東野在近作《麒麟之翼》所用的，是摺紙文化、祈福文化，也添上欺侮文化、懺悔文化。講述東京文化與鄉縣文化鴻溝，也是恰當地以壓力、歧視、待遇，來側面反映箇中的差異。內裡根本不需動用粗鄙的語句作為演繹媒介，讀者一樣可以感受深厚的文化氣氛，這才是文字的藝術，也是文學的意義。

　　對於Pizza走了彭浩翔和向西村上春樹的路線，我認為是一項可惜，也無助香港本土寫出一部高水平的本土小說。我不能認同他作了一個成功的嘗試，也不可能鼓勵廿年後香港的中文課本，是粗口和性器官橫飛的文字。Pizza可能討好了一部份的讀者，但正如張志明鍾情7-Eleven的意粉，那不過是沒有特色可言的選擇。沉淪在一盒7-Eleven的意粉，香港不會有再進一步的空間。

似是貴人來

　　復活節期間，追求舒適享樂的忙碌香港人，大多喜歡陽光海灘或美酒佳餚的假期。我倒作了一個特別的選擇，帶上背囊和簡單行裝，跑到貴州，以相機和鏡頭，見證那裡的大自然風貌，洗滌心裡的都市塵垢。

　　提起貴州，不少人即時聯想到，是貧困的山區。興建學校，幫助山區的孩童獲得教育和知識，是近年很多人熱衷的義務工作。我非常敬佩這些朋友的熱誠，也希望他們的努力能夠為貴州的下一代帶來希望。然而，不少人忽略的，是貴州的鄉郊景致，你可以在那裡找到宮崎駿筆下《龍貓》以及《歲月的童話》的鄉間氣息。味道原始的純樸畫面，在不斷發展的廣東已經消失多時。延延不斷的山峰，充滿生命力的田野，佈滿在城市範圍以外的貴州。「秒秒鐘幾十萬上落」的金融才俊，早已忘記能夠填滿肚子的無污染食物，來自一片片大家不願踏進的農田，和克儉農民每一天的辛勞。貴州儼如一個平衡存在、但被遺忘的世界。

 

　　當然，在發展旅遊業的前提下，貴州還是推介一些符合大眾化口味的景點，像黃果樹瀑布，自然是主打項目，也難免成為到此一遊的選擇。但除卻瀑布外，我亦到了好幾個遊人不多的地點遊覽，寧靜悠閒地享受景致和拍照，行行山，玩玩水。充滿地質公園味道的馬岭河峽谷，滿佈被歲月留痕的岩石。我的地理只有初中水平，甚麼風化，水流衝擊，都不大懂。但高聳的峽谷配上滾滾的流水，場面十分壯觀，絕對比香港的地質公園更有觀賞價值。山峰林立的萬峰林，旁邊是一塊塊莊稼人的田地，和一批批歐洲風味的小屋，景色令人感到意外。漫步在田野的小路，看著單車的進進出出，等待鄉村的日落，有一種悠然寫意的愉快。

　　安順的明朝時期屯堡，是一組有四百多年歷史的建築群，也是朱氏皇朝對貴州的武力印記。以籐竹和泥土砌成的牆，狹窄迂迴的小巷，散發一種特別風貌之餘，拿它和故宮的精雕細塑比較，可以深深感受皇權與平民之間不能量度的區別。噱頭味道很重的雙乳峰，旁邊的一片石林似乎更吸引，那座稱為「夜郎王」的小山，神態和造型都很具特色，是少數不用依靠的想像力來欣賞的石景。

　　其實，縱使怎說貴州的景色如何如何，也是沒法跟主流一線景區，如九寨溝、周莊、麗江等，來個直接比較，級數始終是有一定差別。但我對貴州有特別印象，不單是純樸的鄉村面貌，還有貴州人普遍友善的表現。愛拿起相機拍照的人，總會喜歡找一些人物作為拍攝對象，衣著和神態，汗水與笑容，是一個個活動的故事。風景可以塑造，人的自然神韻卻假不了。一些著名攝影師更從不拍攝風景，只拍不同地方的人像，畢竟，人才是生活的主人。貴州有不少少數民族，當中以苗族及布依族為主，但他們對鏡頭的抗拒，相比其他少數民族低。同行的影友曾到新彊及西藏拍照，很多當地人都擺出有償拍照的態度，不給錢便不讓你拍。這些經歷這次在貴州並沒有遇上，一些少數民族人士甚至很樂意配合拍攝者，也令我拍下了好幾張自己頗為難忘的照片。當中有歡笑，有悠閒，有汗水，有風霜，有期盼，讓人看到不同的貴州人貌，也可以想像一下他們的故事。他們不怎麼富裕，只是平凡的莊稼人，卻以不同的方式生活。所謂知足常樂，我看見的貴州人，甚或比那些終日徘徊在他殺與自殺之間的都市人快樂。

　　要獲得真正的歡樂，人生態度遠比金錢享樂來得重要。人生的慾望，從來都不能被滿足。能把知足放進心裡，彷如貴人每天的到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