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3日 星期三

《父親與民國》:重新認識被國共埋藏的白崇禧


  讀白先勇的文字,像漫步花團錦簇、綠樹林蔭、清風送爽的御花園一樣,在茂盛和博奧裡,滲透著陣陣看不見卻觸得到的淚水和哀慟。典雅中藏憂愁,細膩內現感性,一字一句織出那時代中國人的心事。中學時期中文老師利用閒餘時間,介紹《台北人》後,白先勇的長短篇小說和散文,我都有讀過。甚至有兩次受白先勇小說的感動,認真地提起筆來創作,可惜竭於靈感,缺乏體驗歷練,以失敗告終。大學畢業後,生活充滿一片《芝加哥之死》的深沉氣息,輾轉努力,近年總算找到方向,及賺回一些自己的時間。間中從書架拿起白先勇的書來讀,仍深深被他的文字感動。白先勇醉心宣揚崑曲的工作後,寫作減少,今年終以父親白崇禧為題材,寫下《父親與民國》,一解讀者多年來等待文字的心。在書局發現書本發售的一刻,我已急不及待將上下二冊拿到收款處,辦一個移交鈔票的世俗手續。日前白先勇在香港舉辦座談會,順理成章把握機會參加,親身細聽他講述著書前後的感受。

  經白先勇介紹後,我方知這部《父親與民國》在兩岸三地同時出版。大陸最早,在4月,台灣是5月,香港6月。當然,若以一般大陸作者而言,這個出版次序沒有甚麼特別。但白先勇本人是國民黨核心之後,寫的,又是白崇禧,是當年國民黨的剿匪總司令,大陸仍能同步出版,兼是先發地區,這一點倒教人有點意外。白先勇表示,在北京、南京、武漢、重慶、桂林、台北出席座談會時,感到一份民國熱,很多年青一代都希望更加清楚民國時期的歷史。在大陸的教科書裡,白崇禧是一名桂系軍閥,僅此而已;台灣的教科書,幾乎完全沒有提過白崇禧的名字,讓人有白讀民國史的感覺。像白崇禧在抗日時期所定出的軍事策略:「游擊戰與正規戰相配合,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取時間」,大陸人會以為是毛澤東提出,台灣人則為是蔣介石的建議,其實兩者皆不是。香港的情況其實跟兩岸相差不遠,以通史為本的歷史教科書,甚少提及白崇禧的地位和功績。國共兩黨多年來不斷埋藏歷史真貌,不斷扭曲和粉飾歷史,製造有利自己的故事,以求達到政治目的,都是令人唏噓的事情。由民間開動這股動力,還白崇禧應有的地位,識別官方歷史的表徵,是白先勇寫下這書的動機。

  論題材,這部《父親與民國》有一定吸引力,讓讀者再度返回1949年的時代,踏足近年龍應台和李敖的戰場。白崇禧戎馬一生,由18歲離開廣西老家參與辛亥革命那一年開始,勞累整整38年,是國民黨北伐、抗日、內戰時期的主要軍事將領。北伐時期打敗軍閥孫傳芳、張宗昌;蔣桂戰爭後建設三民主義風範的廣西;抗日戰爭期間指揮台兒莊會戰和崑崙關戰役兩場唯一的大捷;為台灣二二八事件善後;都是白崇禧的貢獻,也說明他是一名文武雙全的國棟之才。國共內戰失利後,白崇禧且戰且退,到了海南島,乘坐最後一班飛往台灣的飛機,在寶島這個大監獄,過了最大自由度的17年軟禁生活,最終像南宋詩人陸游一樣屈屈而終,在中華民國政權下呼出最後一口氣,安然歸真。如白先勇在書中所述,白崇禧的一生,由辛亥革命開始,和民國緊扣在一起,榮辱共存,盡顯軍人光明磊落的風範。白先勇謙虛地表示自己不是歷史學者,書是以一種圖文傳記的形式寫成,當中選取了很多當年有關白崇禧的媒體報導。而不少圖片更甚為珍貴,以及從未在大陸出現。媒體報導和圖片不會說謊,兼且準確地記錄了白崇禧在那個時代的事蹟,配上白先勇優美的文字,組合成一部感人的另類民間歷史書。


  白先勇當然不會像李敖那麼火辣,在《父親與民國》中,並沒有直接嚴厲批評蔣介石,但字裡行間的幽淡,還是替父親申了幾道冤。第一道冤是北伐成功後,蔣介石想「釋兵權」,白崇禧認為裁軍會造成社會動亂,情願學石達開遠離是非地,帶軍遠守回族地區,蔣不同意。同樣來自桂系的李宗仁也不答允蔣的安排,終造成兄弟牆的蔣桂戰爭和中原大戰,李宗仁和白崇禧及後惟有返回廣西,獨自搞三民主義地區,培訓兵團。白先勇認為這是一場不應發生的戰爭,是對的。事實上,很多人以為蔣介石(其實是白崇禧)北伐打敗直皖系軍閥,加上奉系張學良投靠後,民國便歸於統一,這說法並不準確。再揭將領分地而治,正是來自蔣介石追求絕對權力的結果。

  第二道冤是國共內戰前期在東北的四平街戰役,白崇禧堅持追擊林彪到底,直搗哈爾濱。徹底把敵人殲滅,才是用兵之道。但蔣介石以馬歇爾希望國共和談為由,最關鍵時刻還是把白崇禧調離東北。結果中共得以重整旗鼓,在及後東北的遼瀋戰役,擊敗國民黨。從歷史學來看,蔣介石以馬歇爾希望國共和談為由,似是藉口。蔣介石對共軍從不手軟,在抗日期間的皖南事變,不理環境,見縫插針,可見一斑。一個馬歇爾真的有魔法,可以把蔣介石勸退嗎?說到底,蔣介石是出於一種嫉妒,像台兒莊會戰這種大捷,蔣毫不興奮,甚至有酸溜溜的感覺(白先勇也在書中寫下了),因為蔣清楚知道打了勝仗的,是李宗仁和白崇禧。四平街戰役,再打下去,立大功定必再度是白崇禧。這種榮譽,絕對不為蔣介石所能接受。白先勇在書中數度表示父親的忿恨,一直在四平街戰役上,似有不少弦外之音。

  第三道冤是國共內戰最重要的徐蚌會戰(即中共所稱的淮海戰役),蔣介石錯用戰略,把60萬部隊放在徐州平原,讓共軍易於攻擊。用人方面又重用黃埔系的庸將,在華中司令部外,另設立華東司令部,分掉白崇禧的指揮權。當白崇禧知悉排陣拙劣及軍將人選後,拒絕擔任總指揮,打一場必敗的仗。白崇禧自然被責備拒絕接受命令,含了不少冤。其實,白崇禧認為蔣介石戰略錯誤的看法,也是李宗仁在回憶錄的看法,亦是一些外國學者的看法。國民黨在三大戰役敗陣,實怪不得白崇禧,白先勇以半激動的筆觸,幫父親申了這口冤。

  第四道冤是戰事失利後,李宗仁迫蔣介石下野,白崇禧認為蔣介石退下,或有利國共和談,因而做了些「逼宮」行為,讓李宗仁當上代總統。這種近乎張學良在西安事變的行為,應是最令蔣介石不滿的地方。李宗仁的努力白費之後,亦曾勸白崇禧選擇流亡美國,不要到台灣。不過,縱有張學良被軟禁的例子在前,白崇禧仍君子坦蕩蕩地跟隨國民黨到台灣,作出跟李宗仁不同的選擇,是看得出白崇禧性格上的光明磊落。這道冤令白崇禧被監視下,在台灣度過了他的最後17年,也只當上一個可有可無的閑官,直至歸真。

  白先勇替父親寫下的文字,不是激烈,不是追究,而是尋真。白先勇也清楚指出,白崇禧與蔣介石之間有數不清的恩恩怨怨,是恩多,還是怨多,撥開國共放下的濃霧,把歷史看透,自會有合適的評論。但其實,白崇禧在書中除了俠骨外,還有柔情。白崇禧三十多歲才成家,唯一妻子馬佩璋為白家誕下十名孩子,在動亂的年代,共同面對國之憂、家之患、個人的失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白馬二字已是漂亮的配合,放在白崇禧和馬佩璋身上,更教人多一分欣賞。真正的教養,可以在兒女身上發現。比較白先勇和蔣經國,可以看出不少白崇禧和蔣介石之間的分別。白先勇謙謙君子,醉心學術;蔣經國是特務首領,辭世前仍高壓治國。白先勇描寫白崇禧在台灣時期的事蹟及家庭生活,特別是六姊白先明的部份,非常細膩,也充滿白先勇風格,讓人感動。

  當然,《父親與民國》是白先勇替父親說出多年來沒有說出的話,不是一部很嚴肅地挑選史料的著作,但帶出來的意義和味道,是強烈的。細味品嚐書中的細節,其實亦有助理解不少國共兩黨留下的盲點。像四平街戰役,俄軍其實並沒有拖國民黨後腿,反有協助白崇禧追擊林彪。像白崇禧的好友葉公超,因外蒙入聯問題,與蔣介石政府意見不合和失言,引致離職,也教人重新想起,1971年前聯合國內的決議,是由國民黨政府負責。通史往往勾出大輪廓,內裡細節需要慢慢細味,才能盡窺全豹。片面的閱讀,造成片面的理解,是不幸。被國共兩黨所留下的片面歷史所誤,更是不該。不艱澀的《父親與民國》,或許是大家提起興趣,返回歷史現場的一道引子。不認識白崇禧這位近代英雄和硬漢子,更是學識上的一道遺憾。

2 則留言:

  1. 其餘尚不論,白先生在該書對於四平一役的評述,其實正是先生對於其以往認為蔣嫉妒白才能之論的糾正,想必是其過往尚不知美國在戰後的對蔣、對國民黨政策苛刻如何。臺端所能有此想,其實是對蔣之偏見而生的傳言一種,就像李宗仁說蔣介石讓他穿軍服參加總統就職典禮是羞辱他一樣,恕不知蔣與陳誠在第三任總統就職典禮時,也是一人穿軍服、一人著西裝(陳誠),行走之中,豈非是蔣做了陳誠的副官。舊有也有李宗仁歸附中共後要求中共建一個蔣中正跪像在天安門,被毛斥之無恥云云。這些有時候常見的口舌中的歷史,大多都只是市井人對中國近現代史一知半解所致,也是中國近現代史根本就是一本糊塗賬的表現。

    蔣在抗戰勝利前後,始終不曾有全面剿共的意願,他在共軍於戰後已在山西公開攻擊國軍的情勢下,仍邀毛澤東到重慶,也是真心的,否則也不會保護毛的生命安全,再者,他以領導抗戰獲得勝利之民族英雄的身份,以一正常政治家、哪怕是政客的思維,實也無需再行剿共。在政協會議上,國民黨也很誠懇的接受包括中共在內的憲法提案——當然這是出於全國人民期盼戰後民主化的壓力之下所展現的誠意,但正是因國民黨有一個對外宣稱民主的終極目標,故能夠順應情勢,而不至於有一共產化目標之中共一般。今天台灣立法院的民選,就是當年中共在政協的提案。如果瞭解一點戰後制憲歷史或是憲法理論的人,也大多會承認張君勱(中華民國憲法起草者,當時大陸時期第二大反對黨民社黨黨魁、民社黨即清末康、梁之保皇黨而來)所言,國民黨最終通過他這部憲法,真是不可思議。因為這部憲法,從根本上推翻了國民黨版、孫中山教義的五權憲法,而是一個全面改制的內閣制憲法,張君勱說,三民主義入憲只是紀念紀念,不作標準。是很正確的話。除了大綱上完全拋棄三民主義理論,這部憲法本來還將國都定於北平,直到二讀時,國民黨員終於按捺不住,要求改回南京,後來正是經蔣介石調解,尊重民主黨派,遂割讓一步,改成無憲法規定之首都,只有實際之中央政府所在地。後來國民黨到了台灣,因為懷念金陵王氣,仍稱南京是首都,其實已經沒有憲法依據了。

    國民黨能夠推翻黨義,接受民主憲法,不可否認中共亦是居功甚偉,他以一有力的反對黨的力量,提出許多現在看啦都是很進步的提案,包括中國各省有權自訂省憲,甚至至今民主制度中都未有見的,要求法官民選等等。我們本可由期盼中共成為一民主政體之反對黨,可惜,正如周恩來在1967年11月29日的《紅旗報》上發表〈批評劉少奇〉一文所說:「和平時拖延時間,表面上在政協簽字說不錯,實際上加緊土改、準備戰場」亦就是不過是把民主當做奪權的幌子而已。

    至於抗戰時期的國共摩擦,其實是常態,臺端所謂的皖南事變,在國軍方面來說,其實正是對於之前中共新四軍在蘇北黃橋殘殺國軍韓德勤部(曾參與台兒莊會戰)萬餘人的報復行動,在共產黨方面來說,其實也是中共內部路線之爭的一種——蓋皖南事變,葉挺遭全殲的主因,乃在延安之故縱,而不在國軍,此在史上乃早有一定論述。故事實上來說,皖南事變正是抗戰時期國共軍隊摩擦的種種之一,不能等同於蔣於抗戰前後的對共政策。

    蔣這個人,從種種方面來說,如果不能夠詳盡其史,就會覺得他很複雜。他有十分親民的一面(譬如蔣事實上是清末以來的政治領袖中,最沒有架子的,他在民間有種種微服私訪式的小故事,抗戰重慶時,他不設警衛,在公園裡與夫人就地就餐,老百姓就在外面看,有個小孩子還闖入,最後與其一同就餐,這小孩子叫康國雄,現就居香港;另外本人亦知一真事,乃是抗戰後他全國走透透,在江蘇無錫時,與夫人共赴太湖遊覽,結果路上被一群乞丐攔截,蔣非但沒有令人驅趕,還叫夫人拿了錢贈予乞丐。這樣的事情,在1949年以後便越來越少人相信了。當年蔣去過的太湖,中共的彭德懷也去過,結果他一蒞,便是大肆封園,驅趕遊人。),也有殘酷的一面(所以不要以為蔣經國才是親民模範又是冷酷制裁者,經國在一定程度上,有承其父的風範)。他對日、對俄的態度,亦覆如此。蔣介石事實上在1948年全面動員戡亂前,從未對中共有過徹底消滅的心理。西安事變,其實是個誤會,在此事變前,蔣就已經和中共在談聯合抗日事了,主事者是中共周恩來、蘇聯潘漢年、國民黨陳立夫,蔣當年剿共,其實是借剿共為名,而使中央軍進入西南原本軍閥林立的大後方,建設抗戰基地,所以會有所謂五次圍剿之說。這一段史實,已為今日之國共都不願深入提及,也漸為國人遺忘了。蔣在西安事變後,還與周恩來長歎,說,我取消國民黨,你們取消共產黨,大家合組一個政黨云云,但最終未被毛澤東首肯。蔣後來在台灣,也差點和蘇聯聯合,他在日記中寫,美國是陰謀、蘇聯是陽謀,陽謀好過陰謀。

    所以蔣在抗戰勝利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對中共的軍事挑釁,表現出一種綏靖的消極態度。當時中共在蘇聯安排下進入東北,東北過往抗日的國民黨地下黨員起而阻撓,結果蔣介石一紙手令,指示熊式輝(政府接收東北者)稱黨員如有反共事,「不受約束即押解來渝」。要知道,當時的東北,中共與蘇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有一位無關政治的地質學家張莘夫者,以單純的資源調查身份赴東北,即遭中共殘殺,至今中共也不肯承認這段歷史。那麼蔣在早期東北的問題上,確實展現出的是一種主動地不願打(他曾在日記裡寫,先保關內後保關外,東北就讓給中共)與被動的不願打,這被動地不願打,便是美國。美國在當時始終認為中共是東方的底托,故在蘇林支持中共的情勢下,非但不予全力援助,反而拖國民黨的後腿,或許在美國看來,是他不願介入中國的內戰,有其本國的利益,亦或是所謂國務院內的蘇聯間諜導致,當然這裡面複雜事也很多,難以一一盡述。但美國在韓戰前並沒有支持國民黨,是很明顯的事實。

    馬歇爾八上廬山,背後有對華貸款的直接影響。後來甚至有對華十八月禁運的政策,此一政策過後,國軍也未實際得到美援,因為當時美國共產黨布裡奇發動碼頭罷工,導致運華物資通通受到阻礙。所以有一位參與過徐蚌會戰的老兵曾回憶,當時是拿著美械的裝備上戰場,但真的開打,其實還會拿國造武器,因為那些裝備是空殼子,沒有彈藥補助。

    所以一國之史,實難就一部後人為追懷先人之書完全述明,若是缺乏一定史觀,恐怕還要偏離作者本意,尤其是這一段段實在很複雜的中國現代史。白先生恐怕也不會再書中談及白將軍受李宗仁聯共、聯程(潛)抗蔣旨意,主動讓出武漢給中共之事(這段歷史,中共一位當年參戰老兵前幾年還寫文投稿說是個謎)。但白崇禧將軍人格高尚,足以對得起國家,不會有人質疑。

    臺端如果有興趣瞭解戰後的一些史實,我則推薦一書、一文、一回憶錄,一書是關中花了四十年時間寫的《中國命運,關鍵十年》,此文引據豐富,對於戰後國共美之間的關係,討論充分;一文是蔣永敬的,收於《國民黨興衰史增訂本》最後一篇,此對東北問題之發軔,乃有中立之評價;一回憶錄者,乃正是此本白先勇書之促成者,齊邦媛之巨流河。齊先生便是東北人,其父為國革命,反共堅定,最後也遭國民黨開除黨籍,齊先生對於中國時局乃具有親身經歷過的切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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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謹此謝謝詳盡的留言,歡迎日後多多留言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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