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8日 星期四

替《公司條例草案》第399條把把脈

近日看到不同方面會計界朋友們,在Facebook上大聲疾呼,為《公司條例草案》第399條,對核數師的失職行為加入最高$150,000罰款的刑事罰則,表示反對。他們反對的理由,大抵是:


(1)  儘管英國公司法有相似的刑事罰則,英國法律中卻有合夥人有限責任條例,保障了核數師的最高民事責任。英國公司法加入相關的刑事罰則,是建基於不同的立法背景;


(2)  倘香港的核數師失職,本身已經需要面對會計師公會的紀律聆訊,金錢上及名譽上的可能懲罰,皆比第399條所建議的刑事罰則為高,有關建議並沒有必要;


(3)  相關條文是以「knowingly or recklessly」兩個字眼,來界定核數師沒有在核數報告內,詳述財務報表問題的刑事責任。兩個字眼的中文翻譯是「知或罔顧」,知情尚可說得上責任難逃,罔顧倒是一個主觀的用語,核數師有被不幸定罪的危險;


(4)  有關刑事罰則,可追究到所有經理級以上的從業員,令一眾打工一族可能無辜地需要面對刑責。

若果不是朋友們在Facebook出零星的聲音,自己也不會知道事情的發展,已經進入了立法二讀的階段。事實上,這麼專題的討論,已不容易引起普通人的興趣。而更甚的,是事情的方向也模糊不清,一群人反對《公司條例草案》第399條,一群人反對《公司條例草案》第399條的「修訂」,原草案稿是甚麼,修訂又是甚麼,想去理解的人,也會弄到一頭煙後,才會清楚明白。自己認為,公眾利益從來都凌駕行業利益,會計師實在不應強行保障自身利益。但是看過所有材料後,有些說話,還是值得寫下來,讓一眾立法會議員、政府官員和公眾考慮及參考,也回應友人的誠意請求。

立法的博弈,法例的改革,從來都是既得利益者之間的搏鬥。加入刑事罰則,被廣泛認為對會計賬目的質素,有正面影響。會計師作為一群向來理性務實的專業人士,被人擠壓逼迫後作出的迴響,遠比豪邁的醫生和高創作能力的網民溫和得多,提出司法覆核以及堅持二次創作權利的激情,不大可能從一眾會計師身上流出。報章及記者對新聞價值的判斷,往往是有沒有燒車呔、抬棺材,有多少網民和示威者燃燒火爆情緒,警察的執法有沒有過火和暴力。一些具社會討論價值,但平淡如水的話題,不易引起關注。會計師不是天生的煽動者,不會高聲尖叫條例399是「會計23條」,不懂嘩眾爭取注意,聲音和努力自然被人慢慢閹割。縱然有人留意,也不會被認真當是一回事,事關政府以及立法會內的建制派和泛民議員,都口徑一致認同立法的需要。會計師友人們需要打的,無疑是一場沒有粉絲打氣的硬仗。

但實際上,這類沒有明顯較勁的場面,很容易造成陷阱。上星期林文瀚法官就梁國雄司法覆核立法會參選資格一案的判詞中,便清楚指出政府曾在1997年臨時立法會通過限制市民參選立法會的議案中,提出與論據不相符的條文,結果誤導了議會。原先政府限制參選的論據,是不接納有刑期在身的在逃人士參選,結果通過的條文卻把所有有刑期在身人士的參選權都限制了。林文瀚法官沒有責備政府,但以此作為其中一個理由,接納梁國雄提出的司法覆核。有誠有意的議員和官員,好應以這事件為鑑,不應該以貌似合理的緣由和理據,然後無限放大魚網,誤把其他不相關的魚,也一併捉入網中。一條準備獲得通過的法例,應該是公平合理地去規範和處理社會上的問題,不是無限放大並影響了其他人的合理權利。否則,這與23條式的壓縮私人空間並無差異。

從立法會公開的資料看,會計師公會及一些反對條例399的論據,其實都是很難獲得外人認同和接受。連導致人材流失和增加中小企成本這類原因,都用來放進議事廳,是濫竽充數的勉強。考慮條例是否應該通過,不應以後果和成本來作爭辯理據。任何事情都有機會成本,最低工資會令到營商成本提高,但這不是拒絕實施的理由。要反對條例399,必須是條例本身有不合情理之處,而不是去放大討論往後的影響,那並沒有效果,也只會令人覺得理由是保障自身的既得利益。

其實,政府提出以及議員相信的理由,主線有兩條:(1) 有關罰則是與2006年的英國的公司法看齊;(2) 一般投資者相當依賴核數師獨立公正地工作,有關罰則有助保持賬目質素。從情理看,這兩點都屬有根有據的理由,循公眾利益的大道理來考量,會計師沒有不接受的空間。可是,從微細的內容來研究,條例399的內裡技術問題,其實跟梁國雄司法覆核的那條1997年限制參選權的條文,其實十分相似。提出的原則沒有問題,奈何條文的覆蓋面,有過嚴的毛病,令到其他人有機會無辜地受到不必要的影響。

保障投資者,也許是大原則。但現實中,香港公司條例主理的,是一眾在公司註冊署註冊的公眾公司及私人公司的法律事宜,當中以非上市的私人企業為主,中小型的企業更佔絕大多數。香港的公司,不論範模大小,必須每年進行核數。英國其實不一樣,英國公司法對年收入不超過£5,600,000以及資產不超過£2,800,000的企業,有核數要求的豁免。英國核數師需要處理的核數個案,從規模上和數額上,都算是有一定份量,配上刑事罰則,有一定道理。在這一點,香港的情況基本上是不相同,在前一些年的討論中,社會仍認為香港的註冊公司,每年仍有進行核數的必要。政府在香港公司條例加上有關罰則,追求與2006年的英國的公司法看齊,屬於只看外表,不看內涵的演繹,是非常牽強的應用。英國和香港兩地,在一些公司法例的細節上,其實有很多不相同的地方。例如,英國的公司法在1986年,已經將清盤重組部份拆出,另成法例(Insolvency Act)。香港在26年後的今天,經過多年來多番討論,因著不同緣故,始終未有跟隨實行。核數師的刑事罰則,是否值得植入,也應該從香港的核數環境出發,不宜單純追逐英國的條文,忽略香港法例執行的背景。政府純以保障投資者為主調,跟隨英國的刑事罰則,是把一群理應在英國條文獲得豁免、但替香港中小型企業核數的核數師一同捉入網內。需知道,這些中小型企業一般都是私人經營,沒有投資者,保障投資者的說法是用不上的。這些背景,政府有責任向議員解釋,否則便是重蹈林文瀚法官所言的誤導。

其實,沒有人反對保障投資者,自己也不是替核數師開脫責任。但所提方案必須到位合理,得到最大的成果,兼且帶來最低程度的不必要影響。監管上市公司財務報表內,核數師的責任問題,近年是由獨立的財務匯報局負責。財務匯報局的職能和權力,由財務匯報局條例規範。若果政府認為有需要加強對投資者的保障,適當的法例變革更適合在財務匯報局條例發生,讓財務匯報局享有更大的調查和懲處權力,這方是合理的渠道。甚至乎,證監處也應該考慮在證券條例,加入適當的懲處條文,向失職準備上市公司上市文件和年報的專業人士,予以檢控。向公司條例埋手,是把一大群不相干的中小型私人公司也搞上,影響性大,卻毫不直接,整體社會成本相當高。議事論事,實在並無必要。因此,條例399所能帶來的直接社會效益,是相當令人懷疑。

至於更令人混淆不清的,是反對《公司條例草案》第399與及《公司條例草案》第399條「修訂」的差別。條例399在現行公司條例並不存在,20111月政府以草案方式交到立法會排期處理,當中的草案稿已經提出核數師需負上刑責的建議條文。奈何條例399(2)(a)(b)(c)出現不協調的字眼,政府在20125月作出了修訂,把399(1)(2)重新寫下,移走含糊不清的地方。核數師及其下屬需要負上刑責的建議條文,並不是在20125月才出現,而是在2011年原本的《公司條例草案》已有蹤影。若果反對條例399,理應反對草案內整條399,而不是反對條例399的政府修訂。反對政府的修訂,等同返回草案內原先帶有含糊不清字眼,但仍舊載有刑事罰則的條文,根本沒意義。自己希望那群反對《公司條例草案》第399條「修訂」的人士只是手民之誤,而不是以為反對政府修訂等同反對整條399。這個誤會大得令人感到非常錯愕。

一條條例399其實不代表甚麼,香港能有足夠明辯事理大方向的議員在議會,明天才有希望。


2012年6月21日 星期四

那一天的彩虹



  六月十九日,一拱彩虹,教香港人忙了半天

  不用重遊徐志摩在康橋那榆蔭下的一潭,蜂擁的手機相、創作相,已揉碎在Facebook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香港人其實可以很簡單,不需要甚麼揉碎的夢,一些顏色,加一點短暫影像,對單調的生活,已是一種釋放。驟雨中的陽光,水滴下的彩虹,是失落跌宕中的一道希望。淚水一樣的雨點為亡者流乾後,彩虹的色彩反射著陽光的溫暖和善良。

  教育局核准的教科書,永遠都知識為本。彩虹,是太陽的折射,有紅、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少記一個,考試便少得兩分。香港人能著意的,是詹秉熙、陳百強那款畫出來的彩虹,代表絢爛繽紛,代表名成利就。凡人往往忽略彩虹既是徐志摩的夢,也載有一份高貴的人格,這份質感只能從其他地方去感受。我永遠清楚記得那天看到的彩虹,是小梓希在《假如愛有天意》的內心讀白。那天,她母親死去的初戀情人,在無盡的天邊,畫上令母親依依不捨的感人色彩,和情繫一生的愛意。用彩虹來記念一個人,把他放大到無拘無束的國度,欣賞他在世間綻放的色彩,比在石碑上哭過死去活來,茶飯不思,來得偉大。彩虹的美,不在於色彩,而是那道永不磨滅的高貴光華,也是眾人應該學懂的價值。后羿的箭射不穿,飛機大砲砸不碎。不論是永垂不朽的情,還是義薄雲天的義,永遠都會隨著一道道彩虹,悠然再出現在世人的身邊。欣賞六月的彩虹,不止那份色彩,還有很多逝去的正直善良臉孔,他們讓人惦記。

  徐志摩浸在彩虹的夢,更是香港人所忽略。乘在彩虹做夢,是一類無邊際的夢,超越現實的夢,浪漫的夢。香港人不幸被指導,窮一生追求的夢,是每月吃掉你收入一半整整廿五年的五百呎生活空間,這便是一個足以讓你溫暖的家。倒沒有人發覺,這樣的生活和人生,是窮自己一生的資源和光陰,去完成人家成為十大富豪的夢。彩虹似的夢,不止在康橋,還在Moon River,那種與不覊遊子,一起走過人生的甜夢,是完美動人得令人不願起來。《雙城故事》我看過無數次,每次都被那首Moon River感動。張曼玉沒有像柯德夢夏萍唱起歌來,但那道門鈴聲,為譚詠麟開門的眼神,和多年默默無言的等待,都令人感受到,戀愛才是人類文明的緣由。香港人在Facebook的世界很簡單,但生活其實可以更簡單,彩虹是一道夢,也是一道注滿愛的心。與心愛的人,結伴走在彩虹橋上,一起完成共同的夢想,是最幸福。可惜,不浪漫的香港人,不愛把彩虹夢化,也不愛把夢彩虹化。

  下一次望見彩虹,不要忘記送上惦記和夢。那一天的彩虹,會變得更美。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day 
You dream maker, you heart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g I'm going your way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We're after the same rainbow's end 
Waiting 'round the bend 
My huckleberry friend, moon river and me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 you in style some day)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g, I'm going your way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We're after the same rainbow's end, 
Waiting 'round the bend 
My huckleberry friend, moon river, and me 

(Moon river, moon river)


2012年6月13日 星期三

《父親與民國》:重新認識被國共埋藏的白崇禧


  讀白先勇的文字,像漫步花團錦簇、綠樹林蔭、清風送爽的御花園一樣,在茂盛和博奧裡,滲透著陣陣看不見卻觸得到的淚水和哀慟。典雅中藏憂愁,細膩內現感性,一字一句織出那時代中國人的心事。中學時期中文老師利用閒餘時間,介紹《台北人》後,白先勇的長短篇小說和散文,我都有讀過。甚至有兩次受白先勇小說的感動,認真地提起筆來創作,可惜竭於靈感,缺乏體驗歷練,以失敗告終。大學畢業後,生活充滿一片《芝加哥之死》的深沉氣息,輾轉努力,近年總算找到方向,及賺回一些自己的時間。間中從書架拿起白先勇的書來讀,仍深深被他的文字感動。白先勇醉心宣揚崑曲的工作後,寫作減少,今年終以父親白崇禧為題材,寫下《父親與民國》,一解讀者多年來等待文字的心。在書局發現書本發售的一刻,我已急不及待將上下二冊拿到收款處,辦一個移交鈔票的世俗手續。日前白先勇在香港舉辦座談會,順理成章把握機會參加,親身細聽他講述著書前後的感受。

  經白先勇介紹後,我方知這部《父親與民國》在兩岸三地同時出版。大陸最早,在4月,台灣是5月,香港6月。當然,若以一般大陸作者而言,這個出版次序沒有甚麼特別。但白先勇本人是國民黨核心之後,寫的,又是白崇禧,是當年國民黨的剿匪總司令,大陸仍能同步出版,兼是先發地區,這一點倒教人有點意外。白先勇表示,在北京、南京、武漢、重慶、桂林、台北出席座談會時,感到一份民國熱,很多年青一代都希望更加清楚民國時期的歷史。在大陸的教科書裡,白崇禧是一名桂系軍閥,僅此而已;台灣的教科書,幾乎完全沒有提過白崇禧的名字,讓人有白讀民國史的感覺。像白崇禧在抗日時期所定出的軍事策略:「游擊戰與正規戰相配合,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取時間」,大陸人會以為是毛澤東提出,台灣人則為是蔣介石的建議,其實兩者皆不是。香港的情況其實跟兩岸相差不遠,以通史為本的歷史教科書,甚少提及白崇禧的地位和功績。國共兩黨多年來不斷埋藏歷史真貌,不斷扭曲和粉飾歷史,製造有利自己的故事,以求達到政治目的,都是令人唏噓的事情。由民間開動這股動力,還白崇禧應有的地位,識別官方歷史的表徵,是白先勇寫下這書的動機。

  論題材,這部《父親與民國》有一定吸引力,讓讀者再度返回1949年的時代,踏足近年龍應台和李敖的戰場。白崇禧戎馬一生,由18歲離開廣西老家參與辛亥革命那一年開始,勞累整整38年,是國民黨北伐、抗日、內戰時期的主要軍事將領。北伐時期打敗軍閥孫傳芳、張宗昌;蔣桂戰爭後建設三民主義風範的廣西;抗日戰爭期間指揮台兒莊會戰和崑崙關戰役兩場唯一的大捷;為台灣二二八事件善後;都是白崇禧的貢獻,也說明他是一名文武雙全的國棟之才。國共內戰失利後,白崇禧且戰且退,到了海南島,乘坐最後一班飛往台灣的飛機,在寶島這個大監獄,過了最大自由度的17年軟禁生活,最終像南宋詩人陸游一樣屈屈而終,在中華民國政權下呼出最後一口氣,安然歸真。如白先勇在書中所述,白崇禧的一生,由辛亥革命開始,和民國緊扣在一起,榮辱共存,盡顯軍人光明磊落的風範。白先勇謙虛地表示自己不是歷史學者,書是以一種圖文傳記的形式寫成,當中選取了很多當年有關白崇禧的媒體報導。而不少圖片更甚為珍貴,以及從未在大陸出現。媒體報導和圖片不會說謊,兼且準確地記錄了白崇禧在那個時代的事蹟,配上白先勇優美的文字,組合成一部感人的另類民間歷史書。


  白先勇當然不會像李敖那麼火辣,在《父親與民國》中,並沒有直接嚴厲批評蔣介石,但字裡行間的幽淡,還是替父親申了幾道冤。第一道冤是北伐成功後,蔣介石想「釋兵權」,白崇禧認為裁軍會造成社會動亂,情願學石達開遠離是非地,帶軍遠守回族地區,蔣不同意。同樣來自桂系的李宗仁也不答允蔣的安排,終造成兄弟牆的蔣桂戰爭和中原大戰,李宗仁和白崇禧及後惟有返回廣西,獨自搞三民主義地區,培訓兵團。白先勇認為這是一場不應發生的戰爭,是對的。事實上,很多人以為蔣介石(其實是白崇禧)北伐打敗直皖系軍閥,加上奉系張學良投靠後,民國便歸於統一,這說法並不準確。再揭將領分地而治,正是來自蔣介石追求絕對權力的結果。

  第二道冤是國共內戰前期在東北的四平街戰役,白崇禧堅持追擊林彪到底,直搗哈爾濱。徹底把敵人殲滅,才是用兵之道。但蔣介石以馬歇爾希望國共和談為由,最關鍵時刻還是把白崇禧調離東北。結果中共得以重整旗鼓,在及後東北的遼瀋戰役,擊敗國民黨。從歷史學來看,蔣介石以馬歇爾希望國共和談為由,似是藉口。蔣介石對共軍從不手軟,在抗日期間的皖南事變,不理環境,見縫插針,可見一斑。一個馬歇爾真的有魔法,可以把蔣介石勸退嗎?說到底,蔣介石是出於一種嫉妒,像台兒莊會戰這種大捷,蔣毫不興奮,甚至有酸溜溜的感覺(白先勇也在書中寫下了),因為蔣清楚知道打了勝仗的,是李宗仁和白崇禧。四平街戰役,再打下去,立大功定必再度是白崇禧。這種榮譽,絕對不為蔣介石所能接受。白先勇在書中數度表示父親的忿恨,一直在四平街戰役上,似有不少弦外之音。

  第三道冤是國共內戰最重要的徐蚌會戰(即中共所稱的淮海戰役),蔣介石錯用戰略,把60萬部隊放在徐州平原,讓共軍易於攻擊。用人方面又重用黃埔系的庸將,在華中司令部外,另設立華東司令部,分掉白崇禧的指揮權。當白崇禧知悉排陣拙劣及軍將人選後,拒絕擔任總指揮,打一場必敗的仗。白崇禧自然被責備拒絕接受命令,含了不少冤。其實,白崇禧認為蔣介石戰略錯誤的看法,也是李宗仁在回憶錄的看法,亦是一些外國學者的看法。國民黨在三大戰役敗陣,實怪不得白崇禧,白先勇以半激動的筆觸,幫父親申了這口冤。

  第四道冤是戰事失利後,李宗仁迫蔣介石下野,白崇禧認為蔣介石退下,或有利國共和談,因而做了些「逼宮」行為,讓李宗仁當上代總統。這種近乎張學良在西安事變的行為,應是最令蔣介石不滿的地方。李宗仁的努力白費之後,亦曾勸白崇禧選擇流亡美國,不要到台灣。不過,縱有張學良被軟禁的例子在前,白崇禧仍君子坦蕩蕩地跟隨國民黨到台灣,作出跟李宗仁不同的選擇,是看得出白崇禧性格上的光明磊落。這道冤令白崇禧被監視下,在台灣度過了他的最後17年,也只當上一個可有可無的閑官,直至歸真。

  白先勇替父親寫下的文字,不是激烈,不是追究,而是尋真。白先勇也清楚指出,白崇禧與蔣介石之間有數不清的恩恩怨怨,是恩多,還是怨多,撥開國共放下的濃霧,把歷史看透,自會有合適的評論。但其實,白崇禧在書中除了俠骨外,還有柔情。白崇禧三十多歲才成家,唯一妻子馬佩璋為白家誕下十名孩子,在動亂的年代,共同面對國之憂、家之患、個人的失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白馬二字已是漂亮的配合,放在白崇禧和馬佩璋身上,更教人多一分欣賞。真正的教養,可以在兒女身上發現。比較白先勇和蔣經國,可以看出不少白崇禧和蔣介石之間的分別。白先勇謙謙君子,醉心學術;蔣經國是特務首領,辭世前仍高壓治國。白先勇描寫白崇禧在台灣時期的事蹟及家庭生活,特別是六姊白先明的部份,非常細膩,也充滿白先勇風格,讓人感動。

  當然,《父親與民國》是白先勇替父親說出多年來沒有說出的話,不是一部很嚴肅地挑選史料的著作,但帶出來的意義和味道,是強烈的。細味品嚐書中的細節,其實亦有助理解不少國共兩黨留下的盲點。像四平街戰役,俄軍其實並沒有拖國民黨後腿,反有協助白崇禧追擊林彪。像白崇禧的好友葉公超,因外蒙入聯問題,與蔣介石政府意見不合和失言,引致離職,也教人重新想起,1971年前聯合國內的決議,是由國民黨政府負責。通史往往勾出大輪廓,內裡細節需要慢慢細味,才能盡窺全豹。片面的閱讀,造成片面的理解,是不幸。被國共兩黨所留下的片面歷史所誤,更是不該。不艱澀的《父親與民國》,或許是大家提起興趣,返回歷史現場的一道引子。不認識白崇禧這位近代英雄和硬漢子,更是學識上的一道遺憾。

2012年6月7日 星期四

《浮城》:庸人自擾的完人



  我相信每位香港人心裡都有一個他認為有代表價值的香港故事。商人愛拿李嘉誠作典範,運動員會尊敬李麗珊,醫生懷念謝婉雯,教師以司徒華為傲,公務員也許離不開陳方安生。水上人的故事,可有誰來代表?

  嚴浩的《浮城》,送上布華泉(郭富城飾)的經歷,帶起一連串跟國藉身份有關連的話題。浮著的城市,像水上人的漁船一樣,沒有根,隨意飄流。170年前,香港仍是漁港一個,以水上人來暗喻香港人的飄泊,甚有追根尋祖的味道,這也是嚴浩的心思。布華泉努力學習,上岸後由目不識丁,到在英國人的洋行扶搖直上,是讚揚香港人的努力,也暗示英國人站在香港成功的背後。面對回歸,香港護照被歧視,英國人的上司即將離開,糟糠之妻毫不快樂,在一塊借來的土地,布華泉忽然萌生「Who am I的感覺,這是嚴浩創作出來的《浮城》

  嚴浩甚至把「Who am I」煽情化,為布華泉製造英國人的血統,加深這道身份矛盾的闊度。但這道張力,真的那麼強嗎?我不感覺到強橫的張力,不代表其他人沒有。嚴浩甚至把電影拍下,他應該認為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不過,這類身份問題,一千人可以有一千個答案,不會有科學的結果。嚴浩在電影提供了他的答案:忠於家庭,忠於妻子,忠於原來生活方式,比自己的成就和享樂來得重要。作為觀眾,我不認為嚴浩答好了自我設下的題目。這不是說,飛黃騰達、名成利就、榮華富貴後,男人必須像孫中山、蔣介石一樣,找上更配合自己身份的配偶。而是嚴浩過度堆砌電影,將布華泉完人化,將身邊的人物簡單象徵化。貧困半生的妻子阿娣(楊采妮飾)代表祖國,明艷照人的Fion(劉心悠飾)代表英國,以忠於糟糠之妻來表達對祖國的忠誠,家國化個人感情,讓人感覺是啖啖國民教育的味道。或許,女士們會甚為欣慰地看到布華泉,對Fion的投懷送抱,作出反雄性激素的非自然反應。只是這種完人式的幻象,我認為只會不幸地加深女性一些不設實際的期望。畢竟,電影只是導演創作出來的一件藝術品。

  完人化的布華泉,勤力、聰慧、上進、信主、念舊、顧家、長情,像雷峰一樣毫無缺點,其實很難令觀眾看得投入。布華泉神奇的經歷,也許是對應香港的傳奇成績,但這樣的完人,卻是充滿疏離感。不要以為嚴浩借題發揮暗談香港成就的故事,才以完人的手法來塑造布華泉,羅啟銳的《歲月神偷》,那位身患絕症的哥哥(李治平飾),一樣是文武全才,像磁石一樣吸引女朋友的完人一個。香港人,骨子裡就是一種崇拜完美人物的群體,在電影內,那怕是江湖片、賭術片,往往都是這類表述。事事向頂尖走,向高點鑽,拿十項全能的心態,全是如在夢裡的虛幻表述。《阿甘正傳》的感人是平實親切,《浮城》的感覺很遙不可及。同樣是水上人故事,許鞍華的《千言萬語》其實更顯真實氣息。《浮城》的浮,是人物的浮,不是國藉的浮。如果你問《阿甘正傳》的湯漢斯和《千言萬語》的李麗珍:「Who am I」,他們會毫不猶疑地答:我就是我。庸人自擾,往往是完人的缺憾。

  嚴浩這齣《浮城》,嚴格來說是失敗了。失敗來於太貪心,把太多的材料一起烹調,結果是頭頭不到岸。像信仰部份的枝葉,沒有帶出很強的感染力,是浪費。把整個故事範圍縮小,集中精力帶出個別角色的深度,其實會更有味道。楊采妮阿娣的角色,沒甚麼發揮;外國留學的番書女劉心悠,看上完全不懂上流社會禮節的郭富城,是萬中無一的唯意志論,不覺有說服力。電影最搶鏡者,還是布華泉媽媽鮑起靜。但在內地上映時,這齣《浮城》的領銜主角仍是郭富城、楊采妮和劉心悠,理由不難想像。當大陸市場變成主要市場,一些電影內涵和意景,無疑也被牽著走。《浮城》是拍給誰看的,嚴浩最清楚。嚴浩以往拍《滾滾紅塵》,也不像以香港人為主要觀眾,而是同樣的身份追逐。二十年後,再來一次,太沉重了。